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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08節

    不多時,幾名錦衣衛合力抬著那根石柱過來,就立在階下的空地上,掀開柱 身上裹覆的布,然后在場地外側列隊站好。

    兩人走過去,在明亮的光線中再次仔細打量石柱,見柱 身兩端的夔牛雷紋被斑駁的藻痕覆蓋,顯得中間被清理出來的字跡刻痕也十分古老。

    “做舊的手法還挺老道的。”蘇晏嘀咕。

    “那么你覺得是什么人的手法?”背后有個聲音驀然響起。

    蘇晏嚇一跳,回頭見景隆帝不知何時出了殿,就站在他們身后,連忙見禮。

    “臣不過隨口說說,現下也是一頭霧水?!彼斏鞯鼗卮?。

    皇帝又問:“如若不是人為,那就是天意了?”

    朱賀霖忽然開了口,決然道:“兒臣并不認為是天意!”

    皇帝將目光轉而望向他:“哦,太子怎么想?”

    蘇晏把手藏在衣袖里,悄悄扯太子的袍角,示意他先打個太極不要表態。但太子仍繼續說道:“父皇可還記得,真空教借由童謠,四處傳播謀逆流言之事?兒臣覺得,今日這個柱子與其異曲同工,很可能出自同一人的手筆?!?/br>
    蘇晏暗嘆,上前一步正欲開口,皇帝對他道:“清河,你先去書房歇著等朕?!?/br>
    可太子這邊總歸還是有些不放心,他猶豫著想找個借口留下,皇帝的聲音沉了下來:“——蘇少卿?!?/br>
    蘇晏知道圣意已決,只得拱手道:“臣遵旨。”他深深地看了朱賀霖一眼,步上臺階,進了御書房。

    皇帝對太子道:“你繼續說。”

    太子將視線從蘇晏的背影上移回來,說道:“今日之事,始于賑米調包,當事官員已投井而亡,死無對證,但兒臣覺得還得繼續查下去。戶部撥的米,經過幾道關卡?接手的人分別是誰?哪道關卡可能有疏漏,或是弄出了不尋常的動靜?那名官員有什么背景,平時與哪些人往來?如此逐一追查,定會有所發現?!?/br>
    皇帝頷首:“說得不錯,確實有長進了。繼續?!?/br>
    “將賑米調包之人,定然也與這根石柱有關。不然那名官員為何要當眾自盡,為何偏偏選擇投井的死法?仿佛……就是為了用自己的性命引出這根石柱似的?!?/br>
    皇帝嘆道:“是啊。他為何偏要選擇投井,且明知必死,投井之前又為何要向你磕頭呢?”

    朱賀霖愣住。驚惶求饒時,磕頭之舉并不突兀,故而他當時并未留意,如今聽皇帝提起,才依稀想起來。確是如此,那官員既懷死志,又何必磕這個頭?

    “他是在表明心志,還是在交代遺言?”皇帝追問。

    太子茫然答:“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皇帝進而逼問:“他的遺言是什么?是不是在懇求:‘君命已行,萬勿禍及我親屬族人’?”

    太子猛地后退一步,愀然變色:“父皇這是在——這是在審訊兒臣?!”

    “真要是審訊你,按律交給刑、寺、院三司,他們若是不敢審,還有錦衣衛北鎮撫司,何必朕親自來問?”景隆帝深吸口氣,像是按捺著心中怒火,聲音低沉而威嚴,“朕來問你,是還把你當兒子!你卻來反問朕,是不把朕當君父了么?”

    眾目睽睽之下,小爺挨了皇爺前所未有的嚴厲申飭,在場的內侍無不屏息低頭,把腰身心驚膽戰向后拱,就連錦衣衛們也眼露驚疑。

    話說到這份上,太子只得跪地請罪,求父皇息怒。

    皇帝嘆道:“賀霖啊賀霖,從小太傅們教你圣人之道,你卻對念書毫無興趣,就算拿起書冊,不是話本就是兵書。如今惡果終顯,沒學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倒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學了個十足十?!?/br>
    “……父皇這話的意思,莫不是早就知道先前關于兒臣殘暴不仁的謠言,是從哪里流出來的?不然何來的‘以彼之道’!”太子雙目圓睜,驚怒地反問,“父皇明知真相,卻不為兒臣主持公道,將流言者依律處置,反而任由他對兒臣明槍暗箭一道又一道地放?”

    皇帝俯身,伸手捏住了太子的下頜:“你口中的‘他’是誰?你的弟弟?他還不到兩歲,你就這般容不下?‘刀口日亡天下’,好啊,書也沒有完全白讀,至少還知道前朝是如何覆滅的——”

    前朝統治暴虐,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朝廷強征民夫修治黃河決口,結果民工挖河時,挖出了一個獨眼石人,身上刻著一句話:“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此讖謠一出,當即傳遍天下,百姓紛紛響應,涌現出好幾支起義隊伍,舉起了反抗朝廷的大旗。

    事后有人考證,認為獨眼石人就是第一支起義軍的兩名首領埋下的,講究的是“天降異象,師出有名”,而天下百姓也都吃這一套。雖然這兩人所率起義軍并未成功,卻成為了朝代更迭的吹哨人。大銘太祖皇帝也因此從布衣微寒中崛起,平蕩亂世,最后一統天下。

    歷史上無數前車之鑒,使得皇帝們對于讖謠與異象極為敏感,還有不少皇帝熱衷表彰與制造“祥瑞”,為的就是證明自己是順應天意的正統,行的是天道。

    同樣的,對利用讖謠與異象挑動民心的勢力深惡痛絕——這就是建國初年,真空教被太祖皇帝下令取締,教主遭朝廷剿殺的原因之一。

    太子從“前朝覆滅”四個字中,聽出了事情的嚴重性,知道此事觸及了皇帝最厭怒的那個點。他含淚大聲道:“兒臣沒有!他們用這種鬼蜮伎倆對付兒臣,兒臣即使再憤憤不平,也從不曾想過以牙還牙,因為這種伎倆兒臣同樣痛恨與不齒。父皇為何不信兒臣?”

    說到最后,他眼中那顆搖搖欲墜的倔強的淚終于落下來,滴在皇帝的手指上。皇帝像被燙到似的皺了皺眉,收回手,語氣緩和了些:“既然你這么說了,朕給你個自澄清白的機會——你說這件事是真空教所為,那就把罪魁禍首綁到朕面前來,一問便知真相。”

    緝捕真空教主?天下之大,蕓蕓眾生,人在何處?太子在極短暫的錯愕后,從眼中放出堅定而銳利的光彩,鏗然道:“兒臣愿擔此重任,必不叫父皇失望!”

    “別說得好像朕委以重任似的,你在朕這里可還沒洗清嫌疑。”皇帝潑了他一盆涼水,“昭兒那邊,為了避嫌你就不要再去見他了。今天這事傳開之后,朝野內外必有對他不利的流言,你要想辦法去制止,倘若任由流言蔓延,朕就默認是你的授意——”

    太子心里難受極了,卻不得不接受這苛刻的條件。

    皇帝在轉身前又道:“另外,別什么事都拉著蘇清河,他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更沒空給你收拾殘局?!?/br>
    皇帝回到了御書房內,太子還跪在階下不動。富寶從藏身的廊角小跑過來,忙不迭地去扶他起身:“小爺從天沒亮忙活到現在,一口食水都還沒進呢,奴婢讓小廚煲了滋補湯,要不這就回宮去?”

    太子仿佛沒聽清他說了什么,神色有些迷茫。

    富寶撣完他膝蓋處的灰,擔心地問:“小爺的臉色不太好,沒事罷?”

    “沒事?!碧油蚓o閉的殿門,“清河還在里面……”

    “唉,小爺,您先顧著自己罷?!备粚殑竦?,“蘇大人向皇爺回完話,一會兒就出來了。奴婢讓人守在殿門外,蘇大人一出來,就請他去東宮。”

    太子想了想,搖頭道:“不必了。父皇最后一句話分明在警告我,別把清河拉下水。父皇考慮得對,這事搞不好要弄得滿城風雨,我不能連累他?!?/br>
    他又看了一眼殿門,轉身走了幾步,喃喃自問:“我的賀壽禮還沒送呢,父皇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富寶的眼眶忽然就濕潤了,強忍著鼻腔酸澀,說道:“皇爺現下許是太忙,小爺要不等入夜后再去養心殿請安送禮?!?/br>
    太子閉了一下眼,又迅速睜開,挺直腰身,拿出了連最啰嗦的禮部老大臣都無從挑剔的儀度,向東宮走去。

    -

    御書房內,蘇晏從打開一條縫的窗戶往外窺視院中情況,并豎著耳朵努力偷聽。這舉動失禮得很,但他毫不在乎殿內宮人們的眼光。

    見皇帝拾階而上,他連忙回到座位端正坐好,端起茶杯,假裝氣定神閑。

    皇帝進入殿內,蘇晏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行禮?;实劢兴拢骸袄^續喝你的茶?!庇址愿缹m人,“給朕也上一盞加橄欖的松蘿?!?/br>
    宮人們忙將備好的普洱換成新沏的松蘿,皇帝揮揮衣袖,示意他們都退下。

    “在窗邊偷看了?”皇帝問。

    蘇晏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都瞞不過皇爺?!?/br>
    “朕猜的。依你的性子,牽掛這個,牽掛那個,誰也放不下,還能放得下太子?”

    方才隔得遠了,聽不大清楚,只見到太子下跪,想是皇帝動了怒。這會兒從皇帝的臉色里又看不出所以然,蘇晏訥訥地答:“臣身上尚有東宮侍讀一職,自然是要對小爺盡職的。不過,無論是侍讀還是少卿,首先是皇爺的臣子,自然是先緊著皇爺這邊的差使?!?/br>
    “滑頭!”皇帝哂笑,轉了話風問,“肩頭的傷如何了?聽說你回去后發熱,躺了兩天?!?/br>
    ————

    第219章 一片丹心向誰

    “結痂了。皇爺親眼瞧過的,一點皮rou傷不礙事。發熱也是因為落水受寒,喝點湯藥就好了?!碧K晏邊說,邊想起那天皇帝在車廂內給他上藥的情形,耳根陣陣發熱,想著他這下要是再問我餓不餓,我該如何回答?

    皇帝下一句便問道:“大早就進宮賀壽,又出宮忙活了大半天,餓不餓?”

    蘇晏被口水嗆到,低頭猛咳?;实坌π?,走過去給他拍背順氣,接著從旁邊桌面取來一盤點心,讓他配著熱茶吃。蘇晏知道自己這下想岔了,越發窘得臉紅,老老實實地喝茶吃點心。

    咬了幾口茶香濃郁的龍井酥,他抬頭看站在面前的皇帝,有點尷尬?!盎薁斁瓦@么干看著……”他拈起一枚遞過去,“要不您也用一塊?”

    皇帝含笑搖頭,回到御案后的龍椅上坐下,隨手拿了個奏本翻閱,執筆批朱。

    這個體貼的舉動大為緩解了蘇晏的尷尬,他快速吃完一盤平息饑火,用帕子擦干凈手上的碎屑,指著另一盤點心道:“太子殿下同樣忙活了大半日,不若皇爺也賜他一盤?”

    皇帝眼皮不抬地回答:“放心,東宮什么都有,堂堂太子還能挨餓不成?”

    太子自然是不會挨餓的,但在受訓斥后,若能得到父皇所賜之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盤點心,也算是一種安撫。

    顯然皇帝并沒有安撫太子的意思,蘇晏不死心,又道:“臣之前趕到義善局,見亂勢已平,太子殿下親自安撫民眾,就連當面沖撞了他的幾個百姓也不曾見責,這般寬宏度量定是繼承自皇爺。”

    “也不一定,許是繼承他母親呢。”皇帝淡淡道,“朕講究的是賞善罰惡,可不是什么時候都寬宏的。”

    拐彎抹角地說情失敗,皇帝似乎鐵了心要敲打太子,蘇晏無可奈何,只能暫時作罷。

    皇帝卻不打算善罷甘休,把奏本一擱:“你這太子侍讀當得真是盡職盡責,時時刻刻把他記掛在心。不如說說,朕這個大兒子,你覺得如何?”

    ——感覺又是一道送命題啊!說太子有多好,皇帝聽了未必高興,可要是說太子不好,又落了這位當爹的面子。同樣的,說他勇;有黷武之嫌,說他智;暗指其有心機;說他仁……這不是諷刺剛罵過太子的皇帝么?

    我這官兒當的,真是太難了……

    蘇晏心念數轉,將帕子收入懷中,從容地回答:“太子殿下是個實誠的孩子?!?/br>
    口吻雖真摯,卻更像長輩對晚輩的贊賞,以這副身體十七八歲的年齡和蘇晏臣子的身份而言,堪稱犯上?;实勐犃藚s暗自喜悅,頷首道:“太子可不把自己當孩子,總想著證明給朕看,他已經是個能與朕分庭抗禮的成人了?!?/br>
    “分庭抗禮”這個詞用得微妙,蘇晏忙道:“太子與天底下任何一個想向父母證明自己的兒子并沒有兩樣,再怎么努力,也不過是為了得到父母的一聲贊許罷了?!?/br>
    皇帝面上似笑非笑:“說來說去,你心里還是向著他。也難怪,歲數差不離,總歸更加聊得來?!?/br>
    蘇晏討好地答:“歲數是差不離,性情差得有點多,太子直爽,臣又經常不識抬舉,惹怒太子是常有的事。好在太子大度不計較,氣過后也就算了。非要說臣心里向著誰,那當然是我大銘的江山社稷,時刻不敢忘記家國?!?/br>
    回答倒是無懈可擊,只是……聽著并不入耳,尤其最后一句,別人這么說是表忠心,放在他身上,就變成求生欲了。皇帝微嘲地看著蘇晏,說道:“朕即江山?!?/br>
    蘇晏只能順著皇帝的話頭:“那要這么說,臣一片丹心的確全是向著皇爺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每天不知要聽多少遍“萬萬歲”,怎么從他嘴里說出來,就聽著這么別扭?皇帝用難以言表的神情看蘇晏,招了招手:“過來?!?/br>
    蘇晏放下茶杯,有點忐忑地走到御案前面。

    “再近點?!?/br>
    蘇晏又挪近了些,肚子都要抵著桌沿了。

    皇帝向前傾身,用筆桿末端去撥他衣襟:“‘一片丹心’何在?朕很是感興趣,就等蘇卿進獻了。”

    蘇晏用手遮著衣襟,為難道:“心在人在。壽禮都已經獻了,皇爺可不能把臣的立命之本也給征走了啊?!?/br>
    他知道對方此刻玩笑的成分居多,這對景隆帝深沉內斂的性格而言頗為難得,故而也沒認真擋。衣襟散開了些,系在一根紅繩上的玉印從衣襟內滑了出來。

    觸目生情,皇帝先是微怔,繼而斂了笑意,神情顯得有些嚴肅,目光卻變得更加摯熱。他忽然起身,曲指勾住了那根紅繩,連帶將蘇晏的身體往自己這邊帶。

    蘇晏被牽得整個人向前傾倒,下意識地將手支撐在桌沿保持平衡,那枚玉印就垂在一卷空白圣旨上方晃來晃去。羊脂玉印尾刻著“槿隚”,五色綾錦上是“奉天承運皇帝”,兩位一體,相映成趣。

    離得太近了,彼此鼻息可聞,蘇晏用手支撐在茶幾邊緣,有點緊張地咽了下口水,與玉同色的脖頸上,喉結也隨時上下滑動了一下。皇帝的聲音輕且低沉:“朕的私印,你為何不好好收藏起來?”

    要達成人生小目標,就得先從掛在脖子上的一個億開始。蘇晏當然不能這么說,于是答:“臣……怕弄丟了。”

    皇帝:“貼rou掛著是不怕丟,就不怕被其他什么人看見?”

    蘇晏:“其他——沒其他什么人,真沒有——”

    皇帝:“既然掛著了,就不許再摘下來。誰想要看,你就先問他,敢不敢染指用了御印的私藏品?”

    蘇晏漲紅了臉,暗惱道:“臣不是私藏品,身上更沒蓋誰的專屬章!”

    皇帝微微一笑:“那就蓋一個。卿想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