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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192節

    而七殺營與真空教的關系,也越發清晰起來。

    萬鑫是個人證,一方面可以證明白紙坊爆炸案的背后另有黑手,另一方面可以證明衛家與七殺營、真空教有關聯。但他在教內地位太低,所知甚少;而衛家那邊只需犧牲衛浚的妻族,“一概不知、痛心疾首、大義滅親”三連發,就能洗脫干系。

    總之分量還是不足,證據也不夠確鑿。

    石檐霜與韋纓發起愁來。

    蘇晏道:“愁什么。像萬鑫這種市井商賈出身的人,在教內對上不夠資格,對下還不打成一片?千百教眾就是千百商機呀,換作我是他,能把每個教眾都忽悠瘸了來買拐杖。”

    “忽悠瘸了”的梗,兩位千戶不明白,但蘇大人的意思他們聽懂了——上層夠不著,就往下挖,教眾們的確是嘍啰,但也是一教的根系。

    對萬鑫的審訊繼續進行,按照蘇晏的話說,“軟硬兼施,把他靈魂都掏空了”。

    得到了許多雜七雜八、狗屁倒灶的情報。

    擅長情報甄別與分類工作的沈同知在家養傷,蘇大人只好親自上陣,按重要級別分為了三類。

    其中一條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萬鑫曾奉教內指令,花錢從禮部的祠祭清吏司,購買了一張法名“繼堯”的度牒,給一個初抵京的和尚,時間在三年多年。

    ……妖僧繼堯也是真空教的人?

    三年多前繼堯來到京城,在靈光寺站穩腳跟后,找到了進宮的契機,又憑借好皮相與一手幻術,攀上了太后這艘大船。

    要不是他急功近利,要將自己打造成“活 佛降世”,被沈柒拆穿了靈光寺求子的真相,從而命喪北鎮撫司,搞不好連太后的船舵都會被他帶偏掉。

    到那個時候,繼堯會如何在宮中興風作浪,想想都瘆人。

    ——同時也意味著,除了朝野內外,真空教還盯上了后宮,早已將暗樁給釘進去了!

    ——幸虧七郎拔得利索!

    ——難怪真空教會如此恨沈柒,派了一眾血瞳殺手來圍攻他,把他打到重傷。

    蘇晏把前后的事聯系起來一想,茅塞頓開。

    這又是一個真空教圖謀不軌的鐵證。

    另外還有不少關于教眾的雞毛蒜皮,蘇晏也從中找到了突破點,挑選了一批名單,交給兩位千戶。

    韋纓看著名單,說:“大人,這些……都是平民百姓啊,真能派上用場?”

    蘇晏道:“真空教在民間秘密結社,廣泛傳播,靠的就是這些身為平民百姓的教眾。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你們應該懂。”

    韋纓抱拳道:“卑職曉得了。這就去尋人。”

    蘇晏叮囑:“千萬別動粗,好好說道理,說不通就以財物相授。他們都是受蒙蔽的苦主,是受害者。”

    韋纓與石檐霜點頭:“蘇大人放心。”

    如此數日后,各方面都安排妥當了,蘇晏以“專案聯合調查組”的名義,在京城最繁華的東市街口,搭設高臺。又滿城張貼告示,通知百姓們前來參觀“公審大會”,說要揭露白紙坊大爆炸的真相。

    這件從名稱到做派都異常新鮮的稀奇事,迅速激發了京城百姓的好奇心。

    百姓的娛樂生活實在匱乏得很,平日里但凡官府有什么動靜,無論是進士游街,還是死囚砍頭,都能引發萬人空巷來瞧熱鬧。

    這次的“公審大會”,更是在預定開始時間前的一個多時辰,會場周圍就被百姓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全靠五城兵馬司的兵卒們辛苦維持秩序。

    儀仗隊鳴鑼開道,官轎入場。主審官蘇晏蘇大人與另兩名副審官在臺上入了座,萬眾矚目的“公審大會”終于開始了。

    奇怪的是,說是公審,卻不押出嫌犯,而是在清理出的一大片空地上搞起了花樣。

    木料上糊以白紙做成的碧紗櫥,就像四面半透明的落地屏風,在空地中央圍成了個兩丈見方的立方體。然后兵卒們進入碧紗櫥,往地面傾倒了厚厚一層白色粉末。

    有好事者大聲問:“那什么東西?”

    兵卒用指頭挑起來舔了舔,又抓起一把遞給他。那人嘗了嘗,笑道:“是面粉!”

    頓時有不少百姓索要。蘇晏示意兵卒們分別給十來人嘗試,證實的確是面粉。

    在“多可惜啊,好好的面粉,怎么就直接倒地上了”的惋惜聲中,兵卒們倒完了好幾麻袋的面粉,又在碧紗櫥的中央放了一盞點燃的油燈。

    接著,在碧紗櫥的頂上再糊以一層白紙,形成了個相對封閉的內部空間。

    民眾們越看越好奇——夏天納涼用的圍欄式家具,連頂上都蓋住了,那還怎么納涼?里面又是面粉,又是燈火的,是要做飯?

    誒,怎么人都撤出來了,碧紗櫥的底部還連通了一根管子,一直連到好幾丈外的打鐵用的大風箱……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百姓們正議論紛紛,鼓手敲了三聲鼓,場內外頓時一片肅靜。

    蘇晏從主審官的座位上起身,揚聲道:“本官給諸位父老鄉親提個醒,一會兒風箱鼓動,便會有霹靂降臨,還請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可別嚇得抱頭鼠竄。”

    不少人哈哈大笑,有說“只聽說求雨、求晴的,大人莫不是要求雷”,有說“哪個膽子小的打雷都怕,又不是奶娃娃”,還有的說“不可能,要真能呼風喚雷,還當什么官兒,早升仙去了”。

    副審官一個是刑部郎中,一個是都察院御史,聽眾人越說越不像話,皺眉正要命人喊話制止,被蘇晏用眼神安撫住。

    蘇晏朝人群大聲道:“都看清楚了?碧紗櫥內只有面粉與燈火,開始鼓風了,所有人都往后退,當心做了虧心事被雷劈。”

    眾人又是哈哈一通笑。兵卒們盡職盡責地將人墻向后推移,直至退至場上事先劃出的油漆紅線之外。

    幾名壯漢賣力地鼓風,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氣流通過管道沖進碧紗櫥,逐漸將地面的面粉吹起,紛紛揚揚彌漫了整個密閉空間,像在里面下了一場人工小雪。

    到底是要做什么……眾人十分好奇地屏息凝神。

    一片安靜中,驟然炸出了一聲驚人霹靂!

    碧紗櫥內猛地爆炸,火光沖天,紙屑與薄木條四分五裂地向周圍濺射,落在地面上還燃燒著火苗。

    “——爆炸了!”民眾驚叫起來,下意識地以袖掩面,恐慌地向后退去。

    又是幾聲沉重的鼓響,兵卒們以哨棍頓地,齊聲反復喊道:“鎮定!鎮定!平安無事!”

    見只是碧紗櫥炸個稀爛,空地周圍還好端端的,百姓們也逐漸恢復了冷靜,匪夷所思地互相議論起來。

    有個儒服方巾的老者忍不住排眾而出,向臺上的蘇晏欠身拱手,說道:“碧紗櫥內并無火藥,只面粉與燭火,如何一鼓風就爆炸?莫非大人真有通天之力,能以神威引來霹靂不成?”

    蘇晏拱手道:“并非本官有奇能異術,其實這是一場小型塵爆。”

    他將塵爆的原理與造成的后果,深入淺出地解釋了一通。百姓們似懂非懂,但事實擺在眼前——大量粉塵彌漫在密閉或半封閉空間,遇到明火就會爆炸,威力巨大。

    蘇晏道:“一個小小的碧紗櫥尚且如此,如果是火藥局的庫房呢?

    “的確,御史們的調查結果是無人進入過火藥庫,更不可能點燃庫存火藥。故而流言四起,說白紙坊的爆炸乃是天降霹靂以兆大劫。而本官今日也造出一個‘霹靂’給大家伙瞧瞧,看看究竟是天意,還是人為!”

    儒服方巾的老者似乎在鄰里間頗有聲望,代表眾人再次發問:“大人的意思是,白紙坊爆炸也是這塵爆引起的?”

    蘇晏道:“很簡單,只需潛入鄰近火藥庫的空房內,制造一場比這大十倍、二十倍的塵爆,從而引燃火藥庫,就能造成連環爆炸。你們那天晚上聽見的爆炸聲,是不是第一聲并不太響亮,第二聲最是震耳欲聾,緊接著一連串爆炸聲逐漸減弱?”

    眾人回憶起來,紛紛點頭稱是。

    “因為第一聲爆炸就是塵爆,緊接著火藥庫百噸庫存被引燃,所以后面的爆炸才聲振數里,最后的一串小爆炸是主庫之外的零散庫存也被牽連到。”

    “……大人分析在理。”老者捻須頷首,“如此說來,白紙坊爆炸是人為的了,究竟什么人如此歹毒,做下這等涂炭生靈的惡行?他又是為了什么?”

    “那就得先問問案發前大量購買面粉的這些人了。”蘇晏命人將栓成一串的糧商們帶上來,在臺上并排而立。

    糧商們喊冤,說自己只是替人做了筆生意,拿錢買面粉而已,其他一概不知情。

    “替誰做生意?”

    “通濟錢莊!”

    “錢莊的大老板又是誰?”

    “是萬鑫,萬老板……衛侯爺的內弟。”

    第202章 就劈這朵紅蓮(下)

    衛侯爺!京城衛家兩位侯爺——咸安侯、奉安侯,那可都是響當當的國戚,怎么牽扯進爆炸案里去了?百姓們嘩然了。

    蘇晏板起臉,厲聲道:“好哇,全無證據,也敢胡亂攀扯國戚,可知這是掉腦袋的大罪!”

    糧商們叫苦連天:

    “小人說的句句屬實,大人明鑒哪!”

    “的確是從通濟錢莊取的錢,寶鈔上還有鈐記呢,實打實的證據!”

    “小人當真不知爆炸案是怎么回事,或許萬老板也不知情呢?”

    “有道理,究竟萬鑫知不知情,恐怕還得找他本人來問一問。”蘇晏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可這萬鑫畢竟是奉安侯衛浚的內弟,本官若是傳他來審問,只怕要得罪奉安侯……”

    離高臺較近的部分民眾聽見了他的“自語”,不知哪來一股血氣在胸中涌動。

    許是因為奉安侯在民間肆意掠美,臭名昭著,引發了不少公憤;而這位年紀輕輕的蘇大人在京城聲名赫赫,敲過登聞鼓為恩師鳴冤,都說是一片忠肝義膽。百姓們不明朝堂上的勢力糾葛,也不在乎,他們只認一個樸素真理——強搶民女的是狗賊,忠勇雙全的是好官。

    故而有大膽的后生叫起來:“大人!可是‘御門擊鼓雪師冤,懲惡除jian十二陳’的蘇大人?素聞蘇大人不畏強權,可不能因為衛家勢大,就不了了之啊!”

    “說的對!要是連蘇大人都退縮了,還有誰敢拔那頭惡虎的胡須?”

    “既然查案,就要查到底,也讓大家伙都知道白紙坊爆炸案的真相。”

    “大人要為草民在爆炸案中死去的家人做主啊!”

    “求蘇大人為民做主……”

    “蘇大人……”

    民情洶涌,民心如火,蘇晏感動得雙目濕潤,拱手承諾:“本官必不辜負諸位父老鄉親的懇托,縱有千難萬險,也絕不退縮!”

    臺下一片叫好聲。

    副審官的桌案后,刑部郎中左光弼翻了個隱晦的白眼,對都察院御史楚丘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兒我們是來干嘛的。”

    楚丘年不過三旬,是個山眉水眼的俊雅模樣,六年前一甲進士出身,先入了翰林,后來放著清貴前程不要,自請去都察院擔任御史,至今仍是七品。他聞言說道:“來干嘛的,近之兄倒是把話說個明白。”

    左光弼道:“來當陪襯的唄。看這臺上臺下一出出戲唱的,蘇十二的聲望又要往上漲了。”

    “……你這是影射他籠絡民心,市恩賈義?”

    “難道不是?”

    楚丘輕哂:“那也得有恩可市,有義可賈。今日這場公審,蘇清河與衛家的仇怨真正上臺亮相,不死不休,連同太后那邊,也算公然得罪了。近之兄可愿意冒著同樣的風險,去向平民百姓市一市這個恩?”

    左光弼被他反問得有些窘然,漲紅了臉:“靈川兄,這樣可就沒意思了。他蘇清河與你不過幾面之緣,有我同你親厚?”

    “親厚自然是比不過的。不過近之兄,看到那獬豸了么?”楚丘朝蘇晏后背的官服補子抬了抬下巴,“他穿的是言官的袍服,也就意味著是以御史的身份辦的案。此案若能載入史冊,就是給我朝言官的功績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公義大于私情啊,近之兄。”

    言官們有著強烈的群體意識,素愛抱團,這點左光弼是知道的,但依然感到不滿:“也不見得這蘇晏就當自己是言官一員了,要不前幾日怎么在朝會上突然揭發賈公濟賈御史,致其被撤職查辦?當心他也在背后捅你刀子。”

    楚丘忽然心生反感——這左近之不知是在官場上混久了還是怎么的,竟也變得妒賢嫉能,令他感覺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