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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191節(jié)

    坐在御座左下側的太子朱賀霖怫然起身,正要發(fā)難。景隆帝轉過臉看他,說道:“坐下。”

    “可是——”

    “坐下。”景隆帝加重了語氣。

    太子不甘心地坐回去。

    景隆帝道:“朕的事在眼下,你的事在將來,急什么?眼下你且多聽、多看,將來有你發(fā)揮的時候。”

    藍喜站在皇帝身后侍奉,心里咯噔一下:皇爺這話可不好琢磨啊,像是勸小爺不急著發(fā)作,先學著;又隱隱有不滿太子急與cao權之意……可他們父子一貫親厚,莫非是他會錯了意思?

    不好說。自坤寧宮一事后,皇爺對小爺?shù)膽B(tài)度似乎有所改變,罰小爺去太廟近一個月,不見心疼。小爺回宮后來問安,因為刺血抄經(jīng)容色有些憔悴,皇爺也只是淡淡地過問兩句,不像從前那般寒暖上心……嘖,天家父子,真不好說。藍喜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諫官們在下方跪求:“請陛下以天儆為戒,以蒼生為念!”

    “請下罪己詔,使人心定,天意回!”

    “難道圣上愛惜自己的顏面,更勝過社稷之安穩(wěn),百姓之性命嗎?”

    不少人說著說著,淚如雨下,感泣不已。有幾名御史激動到難以自持,以額觸地,在青磚地面留下斑斑血痕。

    蘇晏冷眼看著面前的群體歇斯底里癥,想建議朝廷給他們頒發(fā)一個“感動自我”獎。

    賈御史見他還不挺身而出,眼神從催促轉為了失望與鄙夷。

    蘇晏朝他笑笑,抖了抖袖子,鄭重出列,就在賈御史身旁不遠處站定。

    滿朝皆知大理寺蘇少卿乃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深得圣眷。如今看這架勢,像也是要加入勸諫隊伍的,連御史服都穿上了——莫非皇帝其實早有下詔的意思?還是蘇晏寧可舍了圣寵不要,也要成就犯言直諫的錚錚美名?

    眾臣暗中各種猜測,卻聽蘇晏抬臉望向御座,氣定神閑地問:“臣該死,竟忘了萬壽節(jié)是什么時候?”

    ……萬壽節(jié)?

    萬壽節(jié)與天儆,與罪己詔什么關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問此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他蘇十二是不是腦子抽風了?

    藍喜輕微地嘶了一聲,去看景隆帝的臉色。

    景隆帝對他微微頷首。

    于是藍喜上前兩步,尖聲說道:“萬壽節(jié)是二月十四?!?/br>
    “二月十四。”蘇晏掐著指頭一點,“距今不過七八日!天子壽辰,乃是與‘元旦’‘冬至’并稱為三大節(jié)的重大節(jié)日,依律天下諸州府當宴樂休假三日,朝野同歡。按慣例,京城的匠人們當以彩畫、布匹裝飾街巷,圣上登樓賞花海與歌舞,百官當結彩香案,捧觴獻賀。

    “——如此隆重佳節(jié),須得精心籌備,可臣看宮中毫無動靜,再不準備,可就來不及了?!?/br>
    景隆帝目光微閃,唇邊似乎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藍喜也琢磨出了點什么,一時來不及細想,照著直覺答:“皇爺素來提倡簡樸,曾道壽辰乃是個人之賀,不愿以此為由大肆cao辦,加重百姓負擔。故而萬壽節(jié)向來只在宮中設家宴。當日,群臣于奉天殿上壽行拜禮,并受賜茶湯,如此而已,無須多加籌備?!?/br>
    “原來如此?!碧K晏一臉認真地點頭,又道,“天子舉動,乃是臣民之表率?;薁斏泻啒悖甲觽円伯斀渖菝?,既如此,為何就在大前天,賈御史賈大人喜得麟兒,卻要大cao大辦,重金請來戲班登臺,騰龍舞獅鑼鼓歡騰,廣開流水席大宴親朋同僚,整整慶祝了兩日呢?”

    賈公濟一怔,從地上爬起來,怒視蘇晏:“蘇十二你什么意思?這是要彈劾本官?本官年逾四旬,方才艱難得一子嗣,大喜之下難免多慶祝一些,怎么就觸犯律例了?”

    蘇晏忙搖頭:“非也非也,賈大人此舉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另外我還要替賈大人辟個謠——聽聞京城內有些官員私下流言,說令郎是賈大人從靈光寺求來的,實大謬矣!

    “去年七月,賈大人的確去過靈光寺向繼堯大師——不好意思,繼堯是個妖僧,定了罪的欽犯,不能再稱‘大師’了——向神棍求子,但并未攜夫人同行。錦衣衛(wèi)辦案時,繼堯把他所結交的官員情況都交待清楚了,的的確確未曾騙到賈大人頭上。所以賈夫人與孩子都是清白無辜的,還請某些官員不要在背后亂嚼舌根,敗壞人家的名譽。”

    賈公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去靈光寺求子一事,是他有眼無珠、誤信jian邪的人生污點。靈光寺和尚騙jian信女事發(fā)后,他還為自己沒有陷得太深,沒有送夫人入虎口而慶幸不已,也巴不得此事隨著繼堯的死和靈光寺的拆除而煙消云散,不會有人知曉。

    可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到底還是流出去了,有官員私底下取笑他喜得“羅漢子”,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咽,當做沒聽見。

    此番眾目睽睽之下,蘇晏把這事捅破,誠然是替自己辟了謠——北鎮(zhèn)撫司經(jīng)手的案子,內情如何,蘇晏作為整頓過錦衣衛(wèi)的人,又與親辦此案的沈柒交好,由他嘴里說出來,自然更具有說服力。

    但你蘇十二也不看看,眼下是澄清這事的合適時機么?

    在他慷慨激昂痛陳國事時,拿替他的私事辟謠來擾亂視聽,是何居心!教他這張老臉往哪里擱!

    賈公濟瞪著蘇晏,額角青筋暴起,又不好以怨報德罵他多管閑事,只能悻悻然道:“多謝蘇大人為我澄清此事,但這是朝會,蘇大人東拉西扯,未免有公私不分、本末倒置之嫌。”

    意思是,你蘇十二要么腦子拎不清,要么別有用心,大家別上他的當。

    蘇晏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又道:“辟謠只是順帶,我不過是想勸賈大人一句——借著令郎誕生宴收受的賀禮,不少是貴重的金銀玉器、古玩珍藏,還是要退回去的。須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那些與大人非親非故的人平白送上厚禮,還不是指望著大人以言官御史的身份為其說話?賈大人無論是成了他遮掩罪失的工具,還是成了他攻擊敵人的武器,總歸違背了言官‘鐵面無私、秉公除暴’的職業(yè)cao守。

    “——忠言逆耳,下官一片好意,還望賈御史莫要生氣。”

    賈御史何止生氣,簡直又氣又羞,氣得七竅冒煙,羞得無地自容。

    聽著周圍官員竊竊私語,依稀說著“變相受賄”“道貌岸然”之類字眼,賈御史恨不得廣場上立刻裂開一條地縫,讓他鉆進去,好避開旁人的如刀唇舌。

    蘇晏又把視線移向跪了一地的御史們。

    二三十人,均是都察院內與賈公濟走得近的那批嘴炮,平日朝堂上,沒少見他們蹦跶。

    這些御史們臉頰上還掛著慷慨赴義何惜此身的熱血與熱淚,在他針刺般的目光下,不禁有些瑟縮。

    蘇晏慢慢踱著步,在每個人身邊都繞了半圈,逐一點評:

    “薛御史,你去巡撫宣府時,任意逮捕、杖責當?shù)貙⑿?shù)十人,‘凌虐武將’的罪名怎么也跑不了,是吧?”

    “賀樓御史,之前朝廷命舉薦賢能,怎么你所舉薦的,全都是你的老鄉(xiāng)?你們家長特產‘賢能’?”

    “還有你,黃御史,明知赭黃為天子專屬的禁色,因為貪慕虛榮,為了享受一把高高在上的感覺,穿赭黃纻絲衣招搖過市,錦衣衛(wèi)沒抓你問罪,是否至今仍心存僥幸?”

    “唐御史……”

    被點名的御史們一臉驚駭,渾然不知自己的把柄是怎么被對方抓住的。

    再想到“錦衣衛(wèi)”三個字,不禁個個面如土色。錦衣衛(wèi)知道,難道皇帝會不知?不過是借著蘇晏的口,找到個最好的時機發(fā)落他們罷了!

    “要說,人人都有過錯,何以單單逼著‘非政有失,非行有過’的皇爺下罪己詔?你們又如何知道,上天不是因為你們的德不配位而下的示儆?

    “要不這樣吧,你們都各自先寫一份罪己書,把自己那些污點啦、黑料啦都爆出來,痛責己過,發(fā)誓洗心革面,從此做個對得起胸前獬豸補子、對得起民脂民膏俸祿的好官。再張貼在兩市的通告欄上,公之于眾。你們覺得如何?”

    蘇晏逐漸提高了聲量:“怎么都不吭聲?請諸位大人以天儆為戒,以蒼生為念!

    “難道諸位大人愛惜自己的顏面,更勝過社稷之安穩(wěn),百姓之性命嗎?”

    砸出去的話反彈回自己臉上,這些言官難堪至極。

    蘇晏轉身望向左右兩班文武大臣,揚聲道:“金無足赤,誰敢說自己十全十美?反正我蘇清河是不敢。我也有做得不對、不好的地方。既如此,大家都一起反省反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多好。

    “干脆就開一個‘批評與自我批評’大會,深刻剖析自己的對錯得失。我相信上天一定會被我們的誠意打動,如此大銘定能長治久安,萬事消弭?!?/br>
    “荒謬!”群臣中有人大聲駁斥,“國家豈是靠什么‘批評與自我批評’就能治理好的?上天如果能被幾句自省、一紙謝罪打動,從此消災賜福,又何須百姓辛苦勞作、官吏恪盡職守、君王勤勉朝政?”

    蘇晏撫掌道:“說得好!實干興邦,空談誤國,那為何還要糾纏于一紙罪己詔,不去各自的崗位上盡力作為?”

    玉階上,沉默許久的景隆帝發(fā)話了:

    “傳朕旨意,特設‘專案聯(lián)合調查組’,命大理寺右少卿蘇晏為組長,調查白紙坊爆炸一案,凡涉及的刑部、大理寺、北鎮(zhèn)撫司、都察院等人員,無論品階職位,皆聽任其調用,違者以抗旨論處。

    “白紙坊大爆炸,是天災還是人禍,真相總會大白。蘇晏,朕命你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使罪魁禍首伏法,以正天下?!?/br>
    蘇晏端正下跪,拱手道:“臣——領旨!”

    “至于你們——”皇帝掃視被蘇晏逐一點名的那些御史,失望地嘆口氣,拂袖起身,“按律處置,該遷貶的遷貶,該撤職的撤職。退朝。”

    第201章 就劈這朵紅蓮(上)

    大理寺官署大門旁,立起了一塊“聯(lián)合調查組辦事處”的石碑。

    左少卿聞征音站在碑旁,斜乜著御筆親書的這幾個字,酸溜溜地道:“少年幸進,嘩眾取寵?!?/br>
    “聞大人在說什么呢?”背后蘇晏的聲音幽幽地響起。

    聞征音當即轉身,笑容滿面:“說蘇大人奇思妙想,這個聯(lián)合調查……專案組的主意可謂是前無古人。”

    “后有來者就好。本官要去辦案了,先行一步?!碧K晏拱拱手,帶著身后幾十名奉命保護他的御前侍衛(wèi),上馬離開。

    他一走,聞征音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對著從臺階走下來的大理寺卿關畔說道:“關大人您看,蘇少卿真忙得很,咱們衙里的事務他漫不經(jīng)心,接的可都是欽定的要案。別說我這個同儕了,就連頂頭上司您,他也沒放在眼里呀?!?/br>
    關畔不咸不淡地“唔”了一聲。

    聞征音知道這位關寺卿是個不愛惹事的老實人,但蘇晏行事如此囂張,他就不信了,就算是泥人還沒兩分土性!

    見聞征音看著自己,仿佛在期待一個他中意的回答,關畔挪了挪腰上的束帶,反問:“初六的朝會,你沒去?”

    聞征音道:“去了呀?!?/br>
    “去了,還沒看明白?”

    “明白,特別明白,蘇少卿最擅長抓人把柄,想收拾誰,就收拾誰?!?/br>
    關畔又問:“既如此,你與他爭什么?爭將來這大理寺卿的位置?”

    聞征音有些發(fā)窘:“下官并無此意,實是為關大人您鳴不平……”

    關畔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喚他表字:“林鐘啊,你真以為他能看得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聞征音一怔。

    “你別看蘇晏一副文質風流的模樣,其實行事果決,又好行偏門、出奇招。這種人,要么爬得高,要么摔得狠。無論如何都與你我不是一路人?!?/br>
    關畔在進轎子前,擱下最后一句話:“不如學老夫冷眼旁觀。樓起不去沾光,樓塌連累不到,左右都與我無關。”

    聞征音站在原地盤算片刻,心想:有道理??!不順眼歸不順眼,我又何必與他爭這個長短。他能爬上去,我不妨抱一腿,他要摔下來,我也樂得踩一腳。關田邊這老白菜梆子,看著三棍子打不出屁,還頗有一套明哲保身的處事之道。

    -

    蘇晏行到街口,見錦衣衛(wèi)千戶石檐霜、韋纓從旁邊巷子拐出來,兩邊碰了個面。

    “準備得如何?”蘇晏問。

    石檐霜搶著答:“一切按大人的吩咐,保證不出任何紕漏?!?/br>
    幾天前他們從購買面粉的異地糧商入手,追查到資金來源是一家錢莊,再深挖下去,發(fā)現(xiàn)錢莊的大老板是奉安侯衛(wèi)浚的妻弟。

    衛(wèi)浚雖是個色中餓鬼,糟糠之妻卻賢惠且識相,故而沒被下堂。其妻弟商戶出身,與奉安侯府走得頗近。

    “我們按大人說的,悄悄綁走了衛(wèi)浚的妻弟萬鑫,并模仿他的字跡給侯府留書一封,說是去天津談生意。所以衛(wèi)家到現(xiàn)在都還沒發(fā)現(xiàn)?!碑敃r韋纓如此回稟道,“人就下在詔獄的秘牢中,足以避人耳目?!?/br>
    別說詔獄十八刑,剛動幾下鞭子,萬鑫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全給交待了:

    錢是他出的,來自衛(wèi)家兩位侯爺?shù)氖谝狻V劣谫I那么多面粉做什么用,他就不清楚了。

    他本人也加入真空教,不惜斥巨資捐了個“香長”?!跋汩L”算是教內的二級頭目,之下是一般教眾,之上有“傳頭”,再往上就是教主。

    教主尊容他從未見過,但三位“傳頭”其中的一位,他遠遠見過一次,對方身披紅袍,臉覆面具,難辨男女老少。

    這般形容與阿追的描述不謀而合,讓蘇晏想起了一個人——七殺營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