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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118節

    騰驤衛指揮使龍泉回答說:“蘇大人放心,皇爺交代了,不必擔心朝堂物議,一切自有圣意定奪。我們這撥人馬也不會長期駐守陜西,待到局勢穩定,馬政革新上了正軌,就會分批撤回京城。”

    蘇晏點頭道:“理當回撤,你們畢竟是上衛,不可分薄了圣駕守備。”

    親軍上直二十六衛,其中錦衣衛主要掌侍衛、儀仗、緝捕、刑獄;金吾、羽林等十九衛,掌值守巡警;騰驤等四衛,掌隨駕護衛。旗手衛掌旗鼓、守衛;府軍前衛統領幼軍(即補充兵)。

    金吾、羽林等衛基本固守紫禁城。實際上皇帝用得最為順手的,機動性最強的,還是錦衣衛與騰驤四衛。

    騰驤四衛有四萬余兵馬,由御馬監太監統領,直接聽命于皇帝。而錦衣衛除去擺設用的儀仗隊,如今約有六千人,其中大部分都在這里了,剩下的人馬,基本都在南、北鎮撫司。

    蘇晏不知想到什么,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京城里北鎮撫司……人手夠用么?”

    龍泉一怔,答:“應該夠吧。畢竟他們只負責緝捕與刑獄,也沒什么需要大動干戈的地方。”

    蘇晏雙手合掌交扣,兩根食指不自覺地搓來搓去,是個心神不定的小動作。幾秒鐘后又道:“錦衣衛是否出了什么事?”

    龍泉不解:“蘇大人何以有此一問?”

    蘇晏道:“我畢竟做過梳理錦衣衛的差事,對后續有些關注。馮去惡伏法后,不知新的掌印主官能力與性子如何。”

    龍泉腦子靈活,很快反應過來,蘇御史這是在拐著玩兒地詢問,為何這五千錦衣衛會由他這個騰驤左衛指揮使帶領,難道錦衣衛就沒有主官了么?

    他笑了笑,解釋道:“皇爺還未定下新任掌印主官,目前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還空懸著。我此番也是臨時受命。本來皇爺欽點了另一名錦衣衛掛職指揮使,可惜他臨行前墜馬,摔斷了腿。”

    蘇晏脫口問:“那人姓什么?”

    “姓辛。”

    蘇晏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陜西距京城千里迢迢,音訊不便,京城中發生的事,短時未必能傳到他耳中。

    哪怕飛鴿傳書,也得先到達一處有官署鴿舍的固定地點,且鴿籠里得有從京城運來的鴿子,才能按原路線返飛京城。不是隨便就能飛來飛去的。

    故而沒有緊急事務,他也很少動用飛鴿。

    如果走驛站的“馬上飛遞”,基本只限公文與奏折。

    算來,他這三四個月收到的私人信件,除去皇帝下的密旨,也就十封,其中七封都是太子的嘰嘰喳喳。

    ——沈柒一共給他寫了三封私信,篇幅都不長,但顯然是深思熟慮后的傾吐,連落筆時的墨痕都帶著一股飽滿欲裂的況味。

    第一封的抬頭是“娘子”,被他回信時罵了一頓,從第二封開始,抬頭改為“好兄弟”。這三個字出自沈柒手中,怎么看都有種別扭的感覺,蘇晏總懷疑對方意有所指,但又找不到由頭發作。

    信的內容也叫他挑不出毛病——全篇無一輕浮字眼,卻字字關情;并不直言思念,一片牽心卻透紙而出。

    有時是家長里短:

    “你在我家吃過說甜的葡萄,如今漸下市。我本想在冰窖里凍一些鮮果,可惜這東西不耐保存,只得做成葡萄酒。按你給的配方,三斤葡萄一斤糖,發酵后灌瓶,再存半年就可堪入口,屆時你也該回來過年了。”

    有時吐露心聲:

    “我辦了幾個漂亮案子,已由千戶升為僉事,又升為同知。當初在東苑,你說我這條大腿不夠粗長,怕給抱折了。如今看是粗長了點,但還遠遠不夠。我知道無論再怎么往上爬,始終都在人下,但至少讓我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才能為你提供更多臂助。”

    有時只有只言片語:

    “佛渡眾生,唯不肯渡我。你渡我罷。”

    蘇晏將每一封私信都收在革袋里,沈柒一個,太子一個,皇帝一個。三個革袋,藏在包袱深處,走到哪個州府都帶著。

    他給皇爺寫各種藏頭格,將俏皮與感慕的小心思藏在莊重的奏折內。

    他前后給太子寫了七封回信,詳敘途中所見所聞、諸多趣事,在紙頁間談笑風生。

    他給沈柒只回了一封信。就在幾天前,連帶題目31個字,是一首七絕。

    ——前世上選修課時,寫格律詩一直都是蘇晏的弱項,主要是平仄合得頭疼。穿越后在恩榮宴上,皇帝命他作詩,他怕露丑就整了個打油詩,蒙混過關。

    可如今他想寫詩。不抄五百年內的古人,也不抄前世網絡美句了,就老老實實地、絞盡腦汁地,自己寫一首。

    蘇晏喝了幾口小北溫好的御寒酒,咬著筆桿,望向窗外苗圃里的霜楓寒菊,沾墨寫道:“酒染霜林醉夕曛,風過黃花如卷云。寒戀重衾瘦骨倦,錦字聊題更寄君——”

    寫到最后兩句時,覺得有些閨中幽怨之氣,不滿意地把紙團一揉,丟了。

    重新琢磨之后,他慢慢寫道:“此身尤在千山外,一夕魂夢過樓臺。為許故園東籬下,菊花悠閑著酒開。”

    這首他自覺挺好的,既顯得承情重諾,又不乏閑適氣息,但“菊花、開”仨字看著就屁股疼,于是把紙團狠狠一揉,丟了。

    蘇晏撓著額發,煩惱地嘆氣,末了終于憋出一首合律又委婉的。他生怕自己反復斟酌,腦細胞又要死一大片,干脆就這么直接塞信封里,寄出去得了。

    遠在京城的沈柒收到這封期待已久的回信,拆開后見是一首名為《有所思》的七絕——“清光無意入疏簾,漸次盈虧又月弦。雁夢醒時尋錦素,落花深處數流年。”

    他讀來讀去,覺得似乎隱隱有思念之意,又似乎只是感嘆流年易逝。沈柒左右拿不定,深恨自己詩文念得少,于是親手謄抄出來,找了個曾是落第秀才、后棄筆從戎當了錦衣衛的總旗,讓他解讀詩意。

    秀才總旗看了看,是上官的筆跡,立刻就開始大拍馬屁。沈柒不耐煩道:“叫你解意,誰叫你點評?這詩寫得好不好不重要,我覺得好就行。就想讓你看看,寫詩的人究竟有沒有那個意思?”

    “哪個意思?”總旗不明所以地問。

    沈柒峻色瞪他:“大老遠千辛萬苦寄一首詩,你說是哪個意思!”

    “哦——”總旗頓悟,忙指向紙面,“有的有的,大人請看第三句。‘雁’乃長情鳥,也是傳訊鳥,有‘鴻雁傳書’之說,而‘錦素’用的是‘魚傳尺素’的典故,是情書交酬的意思。這句說寫詩之人半夜夢雁而醒,起身尋找心上人寄來的書信呢!”

    沈柒聽了,按捺滿心歡喜,擺出一副隨口而問的神情,淡淡地稱許兩句,把這總旗打發走了。

    人一走,他就把信紙用力摁在胸口,用它去壓制那顆狂跳不已的心。

    沈柒把這封信與前一封同放進錦囊中,白天揣在懷中,夜里藏在枕下,度日如年地推測蘇晏的歸期。

    而千里之外的陜西,蘇晏在與龍泉的談話中走了神,想起那些來來往往的信,直到對方喚了他好幾次,才驀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有點倦了,精力不濟。”

    龍泉道:“大人好好休息,至于那名自稱是豫王府派來的信使,不如等明日再見。”

    “無妨,把他帶到書房來。問清楚我心里才踏實。”

    -

    書房內,蘇晏請那名信使落座,打量完問道:“傷勢要不要緊?”

    信使搖頭:“多謝大人關心,一點皮rou傷,不礙事。”

    “你怎么會落到平涼郡王手里,還被毆打?”

    “卑職乃豫王爺親衛,奉命來給蘇大人送信。本想蹲在郡王府外面,等大人出來,不知怎么引起了王府護衛的注意,十幾個人從背后包抄,一擁而上把卑職套了麻袋,拖進郡王府。”信使一臉愧色,“是卑職疏忽大意了,以為府城的街頭安全。”

    蘇晏“嘖”了一聲,不無嘲諷地說:“先前我見豫王參加端午射柳,扈從眾多,平日京城里來去,身邊也有不少侍衛,如何連信使都不舍得多派幾人?”

    那信使正色答:“并非不舍得,而是莫可奈何。自十年前皇上下了禁令,王爺就再也沒能越京畿界碑一步,哪怕遣人出京,也在禁止的范圍內。王爺派我一人偷偷前來陜西,已是冒了大風險,萬一被皇上知曉——”

    他頓了頓,又說:“卑職臨行前,王爺囑咐務必要親手交予蘇大人,并討一封回信。若無回信,卑職這輩子就別想回京了。可那封信之前被平涼郡王強奪而去,不知蘇大人拿回來了么?”

    拿是拿回來了,蘇晏沒打開看,怕辣眼睛兼氣得肝疼,險些直接燒掉一了百了。

    他黑著臉,掏出信封往書桌上一拍,“這信你原原本本地給他送回去,就說我不想看。”

    “這如何使得?”信使十分為難,“卑職無功而返,無法向王爺交代。”

    見蘇晏不為所動,信使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跪下去,抱拳懇求:“求蘇大人垂憐卑職數月奔波之苦,看一眼信件罷!”

    蘇晏見他鼻青臉腫,額頭纏的紗布上血跡猶存,一雙腫成瞇縫的眼睛里透出切切哀求的光,心生惻隱,覺得自己再怎么厭恨豫王,也不好去遷怒一個辛苦送信的人。于是說道:“信我不看,但回信我可以寫,讓你拿去交差,免受責罰。”

    信使感激不已。

    蘇晏起身,取一張普通白紙,蘸墨揮毫,不假思索地寫下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由于感情充沛得快要爆炸,他超常發揮,這四個字似乎沖破了自己清靈有余、老健不足的瓶頸,噴薄出書法家鸞翔鳳翥的氣勢——

    “丟、你、老、母!”

    寫完擱筆,蘇晏懷著一股微妙的惡意的興奮,吹干墨漬,折好裝進牛皮紙信封,遞給信使:“喏,他要的回信。”

    信使哪敢問他寫了什么,接過來鄭重地放進懷中。

    蘇晏道:“陜西未必太平,我派兩名錦衣衛護送你回京,以免半路發生不測。”

    信使再三感謝后,告退離去。

    守在書房外的荊紅追見門開,走了進來。他似乎有話想說,但又有些難以啟齒。蘇晏看他疑中帶怒、怒中帶畏的神情,沒繃住,笑了:“你知道你這臉色像什么?”

    荊紅追很上道地說:“屬下不知,請大人指教。”

    蘇晏忍笑:“像個懷疑妻子偷情,想盤問又不敢盤問的懼內丈夫。”

    荊紅追被他臊得兩頰泛紅,脫口道:“屬下是擔心大人吃虧!說是進去密談,出來就換了身新衣,那平涼郡王究竟對大人做了什么?”

    蘇晏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邊抹著笑出的眼淚,邊擺手:“你該問我對他做了什么哈哈哈……我猜他這輩子都不敢靠近我一丈以內,更別提獨處了。”

    荊紅追這才徹底放下心,上前幾步,挨近了他的蘇大人。桌面紙筆尚未收拾,他瞥了一眼,問:“大人給豫王回過信了?”

    蘇晏點點頭,愉快地說:“保證他看到回信,鼻子都要氣歪。”

    “豫王品行不端,糟蹋了一身好武藝。”荊紅追嘴角隱隱有冰雪般的笑意,“等回到京城,那狗王爺若是再糾纏大人,我就暗殺他。”

    第129章 他就是個辣雞

    蘇晏一怔,拍了拍自家侍衛的肩膀:“豫王的死活我不在意,但我不準你為了這么個不成器的東西去冒險。別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荊紅追最喜歡聽自家大人說這話,每聽一次,歸屬感就更強一點。

    他難以自抑地抓住了蘇大人想要收回的手,簡潔而馴服地說:“何止這條命,屬下無一處、無一物不是大人的。”

    蘇晏一直擔憂荊紅追在長年的殺手訓練中被磨折了自我意識,導致缺乏生氣。用后世的話說,就是與外界的情感聯系太薄弱。

    這種人如果找不到生存的意義,就很容易走極端。而反過來說,一旦認定了生存的意義,就會異常堅定甚至偏執,能為了這個意義燃燒自身、獻祭所有。

    蘇晏很不希望荊紅追為他而活,但目前看來,對方似乎卯準了他,要一條路走到黑。

    “阿追,你是自己的。”蘇晏試圖做最后的勸導和挽救,“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

    荊紅追想了想,答:“大人可以是自己的。可我必須是大人的。”

    “……難道你就沒想過,遠離江湖紛爭,歸隱田園,過上安逸平靜的日子?美貌的妻子在廚房洗手作羹湯,可愛的孩子繞著院中的大樹追逐嬉戲,而你坐在樹下微笑地看著,享受這天倫之樂?”

    “想過。”荊紅追望著蘇晏,目光柔軟得像一泓秋水,這一刻他不再是利劍,而是拂過樹梢的晨風,帶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但沒有孩子,只有我和我渴慕的人。

    “待在他身邊的每一息,心中都充滿無限喜悅,我要為他耕作、為他下廚,為他努力掙錢,為他端茶倒水,而他只要躺在樹下我親手編制的藤椅上,舒舒服服地聽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荊紅追越湊越近,語聲也越來越輕。蘇晏仿佛沉浸在他話語編織出的桃花源中,眼神有些迷離,直到嘴唇被一股崇愛與渴求的熱意擒獲。

    過了許久,蘇晏才氣喘吁吁地掙脫出來,掩著被解開的衣襟,惱羞成怒:“你若是一定要跟著我,就老老實實當個侍衛,別再做這等冒犯的舉動!你看天底下哪個侍衛,動不動就對自家大人又啃又摸?還不給你一頓棍棒打成死狗!”

    荊紅追低頭挨訓,一臉“大人教訓得對,都是屬下無禮”,心底猶自回味著指尖殘留的美妙觸感。

    蘇晏訓了一通,見他認錯態度良好,緩和了語氣:“上次……中秋節那事,純屬意外,我也不怪你了,但下不為例。你家大人我……我是個直男,將來是要娶妻生子、開枝散葉的,不能總和男人瞎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