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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56節

    豫王不說話,只是專注看他。

    蘇晏冷笑道:“如果我以往的行為給你這種錯覺,那是因為你還沒踩到我的底線,而我心里對你還存留善意。你試著再進一步看看,把這點善意揮霍完了,便是匹夫一怒,血濺三尺的時候。我雖是個文弱書生,拼盡全力也傷不到你,但玉石俱焚的招數多得很,你想不想見識見識?”

    豫王長嘆口氣,松開手,誠懇道:“不想?!?/br>
    蘇晏:“……”

    蘇晏:“不想你還招惹我?!”

    “這不是招惹,是心意。”

    蘇晏扶額:“我特么不想要!你統統收回去,愛給誰給誰!”

    豫王面上陰霾漸覆,沉聲問:“不要我的心意,你想要誰的?”

    “我誰的都不要!就想做個快快樂樂的光棍,行不行?!”

    豫王嘲諷地冷嗤一聲:“只怕不是做光棍,而是被光棍做,才快樂得很?!?/br>
    “你說什么?把話說清楚,不要皮里陽秋的!”蘇晏揚眉厲視他。

    豫王陰著臉看他,片刻后忽然輕飄飄地一笑,說:“沒什么。方才是孤王冒犯了,孤王向你道歉,今后定當學皇兄那般自制自律,心火不生?!?/br>
    蘇晏知道他的道歉都是狗放屁,回過頭該怎樣還怎樣,又覺得他今日陰陽怪氣,話里有話,懶得和他分辯,甩袖走了。

    豫王不遠不近地綴在他身后,頃刻神態如常,權當之前的齟齬沒發生過。

    兩人一前一后,爬上幾十層的青石臺階,混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間,進入靈光寺的山門。

    第六十三章 是小妾惹的禍

    太子率領一眾內侍少年,馳馬趕到城西淺草坡時,隔著溪流,遙遙看見靈光寺的山門臺階上,人群中兩個鶴立雞群的眼熟背影,雖然都穿著便服曳撒,仍一眼認出是蘇晏和豫王。

    四王叔?他和蘇晏來這里做什么……踏青?覽勝?還是燒香拜佛求姻緣?太子悻然想,呸!兩個大男人,求的什么姻緣!必又是四王叔居心不良,強拉著蘇晏作陪。我得把他們攔下來,問個究竟。

    他揚鞭催馬,橫越溪流來到山麓,縱身一躍,急急邁上臺階。內侍們趕不上,在后面直叫:“小爺慢點!當心!”

    朱賀霖蹬蹬蹬一口氣沖到靈光寺大門,喘著氣左顧右盼,失去了兩人的蹤影,便舉步走向正前方的天王殿。

    -

    蘇晏與豫王一前一后,步入靈光寺。

    他們此行是要考察寺廟的占地方圓與維持情況,并非為了燒香拜佛,故而并沒有在諸殿多加停留,進入第一殿天王殿看了一眼,出來在左右鐘樓、鼓樓下兜一圈,又走向第二殿大雄寶殿。

    豫王有意緩和氣氛,走到蘇晏身邊,主動說:“你看清殿內供奉的佛像模樣了么?”

    他這般好聲好氣說話,蘇晏也不至于公然甩臉子,只是語調還有些冷淡:“金燦燦的一尊,怎么了?!?/br>
    “孤王聽聞傳言說,靈光寺有活佛,極為靈驗,信徒只需往佛像臉上身上抹金,便能心想事成。故而這京師百姓,有不少變賣細軟、掏空積蓄,購買黃金融為金箔,來貼佛像金身。”

    蘇晏前世身為見多識廣的網民,頓時嗅出打著宗教幌子斂財騙錢的味道,忍不住吐槽:“什么活佛,拿了金子才肯顯靈,那是嗅嗅吧?”

    “嗅嗅?”

    “呃,長相如鼴鼠,黑毛扁嘴,專愛偷取金銀財寶,也叫嗜金鼠?!碧K晏半真半假胡扯一通。

    豫王信以為真,笑道:“《山海經》里都沒有記載的奇獸,你竟也知道,不愧是二甲第七?!?/br>
    “我雜書看得多?!?/br>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走向大雄寶殿,卻見周圍香客驟然少了許多。殿門廊外站著七八個和尚,每逢香客要進殿,便勸告一句“寶殿正在修繕,不便開放,施主請移步”,若是香客表示要去貼金身,貼了就走,和尚也不強行阻攔,直接放人進去。

    豫王從袖中掏出片金葉子,往功德箱一塞,與蘇晏暢行無阻地邁入殿門。

    蘇晏一抬頭,幾乎被金燦燦的大佛閃瞎了眼,忙移開視線,環視四周,見殿內佛龕前一個衣著華貴的老頭正在敬香。他定睛一看,意外地低聲道:“那不是奉安侯?”

    豫王瞥了一眼,答:“是他。不想意外撞見這老臜貨,別去搭理?!?/br>
    蘇晏見他毫不給國戚面子,失笑:“奉安侯是你姨丈的弟弟,論輩分,你得叫表叔?!?/br>
    豫王不屑地嗤了聲:“他也擔得起?什么玩意兒?!?/br>
    “怎么,你們不是一脈相承,都是貪花好色的主?”蘇晏因著剛才被調戲,存心報復,“今日巧遇,你倆何不湊作堆交流交流采花心得,我自去考察,不礙事?!?/br>
    豫王沉著臉直視他,眼神中竟有些屈辱意味,咬牙道:“你真是這么看我?”

    蘇晏心里倒沒把豫王與衛浚劃歸一道。畢竟一個是愛撩sao泡良講究兩廂情愿的花花公子,另一個是強jian綁架囚禁五毒俱全的老畜生,天壤之別。但因為還在生氣,他不應答,斜了豫王一眼,嬌傲地撇了撇嘴。

    豫王這一刻很想掐死他,又想直接把他cao到暈過去了事。

    -

    衛浚敬香的手指在輕顫,偷眼瞟向帷幔后方,心底不由埋怨起出這個餿主意的繼堯大師。

    ——說什么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叫他一面埋下天羅地網,一面以身做餌,誘使刺客前來襲擊,好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他也是被仿佛時刻懸在頭頂的這柄利劍折騰怕了,牙一咬心一橫,決定接受提議。利用那個被推出來當了替罪羊的戲子,故意把消息傳出去,好引刺客上鉤。

    可事到臨頭,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擔心重金雇傭來的高手出紕漏,不能確保他的人身安全。

    金不嘆率領一眾兄弟,藏身帷幔后、神龕內、橫梁間,將整個大雄寶殿經營成了一個小口大肚的鐵桶,只留殿門請君入甕。

    為了縮小目標,他讓和尚在殿外先篩了一遍,以修繕為借口把無關人士趕走,若是非要進殿,不是極虔誠迫切的信徒,便是那個鍥而不舍的刺客。

    等了半個多時辰,他正有些不耐煩,忽見殿門口同時進來兩人,一個是俊美的少年書生,行走間下盤虛浮,顯然不是練家子。另一名青年男子,比少年整整高了一個頭,身材偉岸雄健,一舉一動皆有章法,眉目英俊,顧盼神飛,凜凜有兵家之氣。

    金不嘆目光率先接觸到這男子的雙手,一見便知這是慣握武器的手,再感受他體內隱藏沉淀的氣息,暗自心驚:這般濃得化不開的煞氣,必是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這男子不知與少年悄聲說了兩句什么,滿面陰霾,望向衛浚的眼神中充滿了鄙夷與敵意,還有一絲掩而不發的殺機。

    這一絲殺機,令金不嘆認定,此人便是那個幾乎要了奉安侯性命的殺手,當即暴起發難,將安在手臂上的諸葛連弩瞄準對方,十支精鋼箭矢同時激射而出。

    這一波箭矢只是先鋒信號,緊接著所有人手臂上的連弩都被發動,百矢齊發,箭矢細密如雨,帶著破空的罡風朝目標射去,50步內威力極大,饒是金剛下凡也要被射成刺猬。金不嘆“萬雨穿綠林”的江湖綽號,正是由此而來。

    -

    豫王驟聞箭矢脫弦之聲,尚未來得及看清情況,戰場上多年廝殺磨煉而出的警覺反應便已自發啟動。

    他毫不猶豫地將蘇晏往身后一護,只手扯出旁邊供桌上鋪設的吊穗金絲絨桌幃,在半空中揮舞成一輪金色滿月,勁風呼嘯,將近身的箭矢盡數撣落。

    金不嘆見點子扎手,咬牙取出一支精心打造的子母箭,裝入弩盒,繞到側方瞄準男子身后的少年,發射出去。

    他深諳拳打軟肋的道理,對方若是回身救護,身法間必會露出破綻。

    子母箭射到半空,蛇信般嘶嘶作響,猝然分裂成三股,分別從上中下路,襲取目標。

    豫王抖動桌幃,掃落兩支,最后一支子箭已逼近蘇晏眼前。千鈞一發時,他反手擋于蘇晏面前,一抓一擰腕,卸去箭矢上的力道,將之牢牢扣住。

    隕鐵打造的鋒利箭簇,在他掌心切出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立刻泉涌而出,滴滴答答灑在地面。

    豫王將染血鐵箭擲于地上,厲聲喝道:“哪里來的草寇兇徒,敢襲擊朝廷命官!”

    衛浚在金不嘆動手的同時,便已貓腰鉆進神龕前的供桌底下,連滾帶爬躲到殿內巨大的金柱后面,一根頭發都不敢露出來。這會兒聽見厲喝聲,忽然覺得這聲音辨識度極高,很有些耳熟,愣怔過后,大叫一聲:“住手——”

    “——統統給我住手!”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從柱子后探出半個腦袋,看清被包圍住的男子。

    可不正是天子胞弟,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當朝豫親王?眼下正血染左手,面色鐵青地怒視著他。

    衛浚捶胸頓足地暴罵金不嘆等人,又對豫王連連謝罪,罵這班廢物連刺客都能認錯,不慎誤傷了王爺,實在該死!他用人不明,也有錯,當竭盡所能賠償,萬望王爺寬宏大量,別把這事鬧大。

    豫王對他本就沒好感,此番莫名其妙遇襲受傷,哪里肯善罷甘休,重話一句接一句地甩出來,砸得衛浚抬不起頭,只一味點頭哈腰,只差沒跪地賠罪。

    蘇晏受驚過后迅速回神,意識到衛浚張網已待的人是吳名。而吳名可能出于某種原因姍姍來遲,導致豫王被誤認為刺客;也可能他已然潛伏在靈光寺中,尋找出手的機會。

    衛浚這算是打草驚蛇了吧。蘇晏對此有些幸災樂禍,這老王八非但如意算盤落了個空,還將自己的底牌全都暴露給了對手。自己或許還有機會攔下吳名,勸他從長計議,不要貿然行事。

    只是豫王莫明遭受這場無妄之災,還傷了手,實在是倒霉透頂。

    好歹是因為護著我才受傷的,總不能置之不理,蘇晏想著,從懷中抽出一條擦汗用的干凈帕子,幫豫王包扎手掌上的傷口。

    兩道傷口平行橫貫手掌,皮rou被利刃劃得很深,猩紅花瓣似的向兩邊綻開,隱約可見底下的掌骨。蘇晏一邊替他緊扎止血,一邊皺起眉頭,擔心會不會割斷肌腱與韌帶,導致這只手的抓握力和靈活度都會受到影響。

    豫王橫眉冷目地呵斥完衛浚,又轉頭安撫蘇晏:“沒事,些許皮rou傷,養幾天就好了?!?/br>
    蘇晏道:“傷口這么深,切莫不當一回事,以免貽誤治療?;厝ズ?,你趕緊去請應虛先生?!?/br>
    豫王笑著應了。又威脅衛浚:“這事沒完!回頭在太后那邊,你好好想個脫罪的說辭,且看她饒不饒你!”

    他在衛浚面前,故意牽起蘇晏的手,揚長而去。

    蘇晏下意識地想掙脫,豫王附耳道:“衛浚橫行跋扈,又心胸狹窄。因今日之事,他免不了挨一頓重罰,必懷恨在心。他奈何不了我,卻能找你的麻煩,除非讓他以為你我關系匪淺,他才會有所顧忌,不敢輕下毒手?!碧K晏聞言猶豫一下,放棄了掙扎,隨他走出大殿。

    豫王拉著他,走到齋堂旁邊的一間客室,坐下喘口氣,說:“你幫我倒杯水?!?/br>
    蘇晏給他倒了杯茶水,低聲說:“多謝王爺護我周全,否則那支箭,我是萬萬避不過去的。”

    豫王喝完水,笑了笑:“就當是之前冒犯你的賠罪?!?/br>
    蘇晏覺得他要是都能如眼下這般知情達理,兩人之間也不至于劍拔弩張,可惜這位浪蕩王爺于下三路的事情上秉性難移,總是間歇性抽瘋,下次不知什么時候又會犯毛病。

    還是繼續敬而遠之的好。

    于是蘇晏不冷不熱地道:“王爺還是回府吧,先找大夫治傷為要?!?/br>
    豫王的臉色隨他的態度而轉冷,笑容中透出一點鋒銳之氣:“倘若受傷的是皇兄,想必你就不會這副態度?!?/br>
    蘇晏一怔:做什么又扯上皇帝?今日這是第二次了。古里古怪。

    豫王見他不語,繼續冷笑:“畢竟你們君臣諧樂得很,一個如魚得水,一個老樹逢春?!?/br>
    蘇晏越聽越不對味,皺眉道:“王爺到底想說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說清楚?這么含沙射影的,有意思么?”

    豫王猛地起身。蘇晏嚇一跳,緊接著被他單手揪住衣襟,上半身后仰,壓在桌面。豫王俯身,陰影如摧城黑云般壓迫下來,罩住了蘇晏的臉。

    “你和——”

    他剛吐出兩個字,便聽外面響起一聲驚天慘叫,獸嗥似的凄烈無比。

    兩人俱是一怔。蘇晏后腰在堅硬桌沿頂得生疼,拍了拍豫王壓在他胸前的手臂,道:“外面像是出事了。你先松手,有話得空再說?!?/br>
    豫王盯著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面色陰晴不定,似乎在盤謀著什么極緊要的事,目光有些發狠,又有些遲疑,最后像堅冰沉入水底,水面一片平靜寒涼。

    他就著這個姿勢,慢慢將蘇晏的上身拉起來,細致地撫平衣襟上皺褶,嘴角掛起疏慵的笑意:“清河說得對,大丈夫行事就該痛痛快快,隔靴搔癢有什么意思。好了,咱們得空再說,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br>
    蘇晏松口氣,整了整衣襟,走出客室。

    -

    衛浚想要布網抓人,不想徒勞無功不說,還把豫王給狠狠得罪了。他把雇來的一干好漢噴了個狗血淋頭,金不嘆目露兇光,只看在對方權勢和豐厚傭金的份上,強自忍耐。

    撒完火后,衛浚決定打道回府,今后再不做什么引蛇出洞的蠢事了,還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