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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50節

    馮去惡被劇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卻在此刻,聽到這句問話后,好似回光返照,從眼中放出偏激而狂烈的神采。他像個將執念化作了詛咒的鬼魂一般,凄怨地詭笑:“因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呀……身為我的仇人,不但要送我上黃泉路,還必須繼承我的遺志,聽起來,豈不是如宿命般美妙?”

    沈柒嘲諷:“我出了詔獄,便將你和你白日做夢的主子一同賣個好價錢。”

    “你不敢。因為你知道,沒有一個帝王能容得下知曉他秘密的人。”馮去惡篤定道,“而在你聽到這個秘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我拉下了水。”

    “你可以去稟告皇帝,然后提心吊膽地等待他某天將你殺人滅口。你也可以繼續聯絡寧王,為他效力,將來他若真有騰飛之日,論功行賞,你就是從龍的勛臣,少不得封公封侯。

    “你看,我之前沒說錯吧,這是個巨大的災禍,也是潑天的機緣。

    “當然,你也可以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一輩子被這個秘密折磨,惶惶不可終日。”

    “——這豈不是個最好、最久、最龐大的復仇?向你,向皇帝,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蘇小子,向這個把我逼到絕路的家國天下。”馮去惡劇烈咳嗽,后背涌出的血水幾乎將刑床鋪滿,“我用了你十年,也教了你十年,現在要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

    “秘密不能隨便聽。”

    “鏗”的一聲,沈柒還刀入鞘,將擦刀布丟在桌面。

    他朝早已成了奈何橋邊鬼的前任上司露出冷笑:你的復仇,與我何干?這天下誰當皇帝,是不是正朔龍種,又與我何干?你真以為我會被一個空xue來風的秘密折磨,惶惶不可終日?笑話!

    能力配不上野心,又選錯了效忠的對象,才是取死之道,譬如你馮去惡。

    而我沈柒,忠心效命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我自己。至于我想要的——滔天權勢?公侯王爵?富可敵國?嗬,也許吧,但那太過遙遠縹緲,可望不可及。我現在最想要的,也只有一個人——

    沈柒將繡春刀重新佩回腰側,起身推開門,走出屋子,任由逐漸灼熱的晨光灑便全身。

    他瞇眼看了看日頭,忽地問:“什么時辰了?”

    候在廊下的婢女答:“回大人,快到巳時了。”

    沈柒驀地一拍欄桿,懊惱道:“今日是六月初七!我蹉跎一夜,竟錯過了時辰。”

    “是六月初七。大人這是怎么了?”婢女不解,“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沈柒吩咐:“拿套便服過來,替我更衣。”

    身上的飛魚服才脫到一半,奉命盯著蘇府的高朔匆匆來報:“東宮派內侍富寶來,將蘇大人接走了。”

    沈柒微怔后咬牙:太子年紀雖小,卻別有所圖,不可不防。小南院那夜,我便看出他對清河不懷好意,什么鈴鐺蔻丹滿肚子yin思,上個月又公然來我府上搶人。清河性情純良,以為太子只當他是個玩伴,毫無戒心。我若再不下手,只恐哪天被太子捷足先登,硬生生割了我的心頭rou去!

    如此一想,他又將飛魚服穿回去,對高朔說:“備馬,我要入宮面圣。”

    -

    端本宮內,太子從心急火燎,等到百無聊賴。發脾氣將宮人都攆出殿后,他把雙腿架在書桌上,手拿教習嬤嬤留下的春畫,用沾墨的湖筆亂涂。

    面對春畫上男女交歡的場景,他半點提不起勁,說:“什么妝,畫得眉如吊梢,兩腮好似猴屁股。”直接把女子的頭臉涂黑了。

    看著裸胸說:“這么大兩坨,累贅。”也涂黑。

    又看著臍下三寸,總覺得缺點什么,于是戳出兩團圓圓的墨點,筆鋒在中間勾了條——

    “小爺!蘇大人到宮門了!”守在宮門口的小內侍氣喘吁吁跑進來,隔著殿門高聲叫。

    太子筆尖一抖,在兩團墨點間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直抵紙頁邊緣。

    哪有這么長的……那話兒?他惱羞成怒,轉頭朝殿門罵:“瞎嚷嚷什么?”

    小內侍趴在地面,委屈道:“您不是說,只要一看到人影兒,奴婢就得馬上來稟報?”

    “哎,清河來了!”太子這才轉過彎來,忙丟了筆,將不成樣子的春畫揉成一團,跳起身左顧右盼,到處沒地方藏。最后塞進插著孔雀翎的琺華彩大花瓶里。

    他低頭整了整衣襟,樂滋滋地快步沖出,忽覺自己舉止不夠穩重,怕又被蘇晏小覷,裝模作樣清咳一聲,當即放慢腳步,姿態端莊地走了出去。

    蘇晏行禮道:“小爺千歲。”

    朱賀霖見他一身織金仙鶴紋樣的大紅吉服,鮮明可人,襯得露在外面的肌膚愈發皎潔如玉,眼神忍不住在他的面頸和手腕打轉,嘴里說:“小爺才不是千歲,是你今天十七歲啦。”

    太子招招手,便有宮人捧著托盤上前。

    朱賀霖拿起金杯,遞給蘇晏,十分認真地說:“祝你身體康健,福壽綿延。”

    “多謝小爺。”蘇晏笑著接過,本想一口悶了,不料杯底頗深,比看起來還能裝,一口沒喝完,中間歇了兩次氣,“這酒清辛甘冽,甚好下口,就是杯子有些大了。”

    “這是御酒,叫寒潭香。取自高山寒潭水釀成,因此喝起來比一般的酒要清涼,但是后勁十足,不宜多喝。”

    “不宜多喝,你還給我斟這么一大杯?想灌醉我?”蘇晏斜眼看他,白皙臉頰因為酒氣泛起一層薄紅,雪里桃花似的。

    朱賀霖想留宿他的小心思被戳破,訕笑道:“你的酒量我如何不知,除了端午暈車那次,一頓喝個半斤不成問題。”

    那是因為這個時代的酒普遍蒸餾不足,酒精度比后世低,但也禁不住這么一大杯啊,而且不同的酒混著喝,特別容易醉。蘇晏心想,待會兒誰再敬我壽酒,我就抿兩口,意思意思好了,以免真的喝醉。

    “小爺急急召我進宮,說有正經事,就是道聲賀,賜杯壽酒?”

    朱賀霖說:“除了賀壽之外,還有一件事。你年滿十七,行過冠禮了沒有?”

    蘇晏回憶一番,答:“尚未行過。”

    “男子行過冠禮,儀制上才算成年。按周制,二十而冠,然而現今多是十六七歲行冠禮的,我瞧你今日正合適。”

    “可是,不是該由家族長輩為我持禮加冠?我孤身在京,長輩俱在千里之外……”

    朱賀霖把嘴湊到他耳畔,神秘兮兮道:“我的長輩借你用呀!”

    “哈?”

    “我昨日向父皇提及此事,希望他能為你加冠,父皇同意了。一應所需,都已備齊,就差你了。”

    蘇晏驚道:“天子為我加冠?這如何使得!”

    “瞧把你嚇的!”朱賀霖大笑。

    “如何使不得?今日你別當他是皇帝,就當是公……呃,是通家長輩。”他把險些溜出口的“爹”字咽回去,尷尬地想,怕不是話本看多了,胡說八道亂套稱呼,幸好沒說出口,則否清河還不慪死。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話本中夫妻交拜的畫面,嫩臉瞬間紅成一片。

    誰敢把皇室做通家,嫌脖子上腦袋太牢靠?蘇晏正腹誹太子的異想天開,見他滿面通紅,問:“你喝醉啦?”

    “我沒喝酒!”

    “那你的臉怎么比我還紅?”

    “我我……我熱的!這天兒也太熱了。”朱賀霖只覺熱意一股股涌上臉頰,扯開衣領透風散氣,打發宮人去拿冰盆,又對蘇晏說:“我差欽天監算過,今日未時是吉時,你就在這兒先用午膳,過后我帶你去養心殿——本該去齋宮的,但父皇說了,依你的性情,不會喜歡繁文縟節、大cao大辦,還是從簡,也顯得親切。”

    蘇晏被他一一安排好了,只得接受,問:“皇爺何時到養心殿,我得早些兒過去。”

    “父皇上午下朝后,左右無事,被衛貴妃拉去看小皇子了。”

    朱賀霖撇了撇嘴,嘀咕了句:“紅皮猴崽似的皺巴巴一團,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看蘇晏眼色不對,趕忙笑了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勸過的,對待新弟弟要‘春風拂面’嘛。放心,我只在你面前說心里話,在外頭虛偽得很。”

    蘇晏失笑:“哪有人說自己虛偽的?”

    朱賀霖嘆氣:“本來就是。尤其是面對討厭的人,不虛偽不行。你看奉安侯,那夜想要搜我的車,我恨不得直接拔劍把他砍了,結果還是強忍脾氣和他說話。”

    “那次小爺處理得很好,不,應該說是,一針見血,游刃有余,超乎我的預料。”蘇晏狠狠夸他,“短短幾個月,小爺成長了許多。”

    朱賀霖得意:“那是自然,小爺我是個男人了!”

    蘇晏一時促狹心起,故意上下打量:“哪里是個男人?”

    朱賀霖抓住他的手腕,挑釁似的齜牙:“哪里都是個男人!你要不要見識一下小爺的雄風?”

    蘇晏只當小鬼斗嘴,哈哈笑道:“雄風,嗯,雄風……哈哈哈,將來一定見識,再等個……二三四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朱賀霖氣得七竅生煙,又要強忍著不發作,表現出成熟男人的風度,再次憋紅了臉,悻悻然道:“走著瞧!總有一日,讓你見識小爺的厲害,叫你心服口服,五體投地。”

    第五十八章 看誰憋得難受

    作者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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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大家認真看目錄,兩個相同的58章,只要訂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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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寧宮。豫王抬手示意宮女暫不通報,悄悄兒站在殿門外。

    太后和衛貴妃聊天的聲音從殿內傳出,一個舒徐徐的雍容,一個嬌滴滴的酥甜。

    “……您看昭兒這都兩個多月大了,皇爺總共就來看過五回,今日好容易來,剛用過午膳,又走了。臣妾總覺著自己是不是生完孩子就胖了、老了,不著皇爺疼了。”

    “這話說的,你沒生孩子前,也不見得多著皇帝疼啊?皇帝每個月去你永寧宮的次數,也就比其他宮稍微好些,三次里倒有兩次,還是你哭哭鬧鬧賺來的不是?”

    “哎呀,母后!姨媽!您怎么盡埋汰我呀……”

    “皇帝畢竟是皇帝,政務繁忙,你要多體諒他的難處。再說,后宮用來做什么,是給皇帝心情舒暢,錦上添花用的,倘若反而給皇帝心里添堵,那還要你們這些妃子何用?朝堂上那些變著法兒蹦跶的臣子還不夠他煩的么,你要是再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只會把男人的心越推越遠。聽母后的,謹守本分,體貼解意,等男人飛累了,自然會回到溫柔鄉里來歇腳。”

    “臣妾體貼呀,這不,還專門備了甘菊冷陶與冰鎮酸梅湯給皇爺避暑,結果皇爺也沒賞臉多喝幾口。臣妾打聽過了,午后也不是什么政事,是應了太子的千托萬請,要在養心殿親自給那個蘇晏行冠禮呢!母后您說,這叫什么事?從古至今,哪有皇帝為臣子加冠的,不合規矩禮法……”

    “——你說哪個蘇晏?”太后打斷她話。

    “今科的進士,因為慫誘太子玩樂,挨了廷杖的那個太子侍讀蘇晏,蘇清河。端午在東苑,官員墜樓的那個案子,也與他有牽扯,害得臣妾早產,險些傷及小皇子。母后您有印象吧?”

    “哦,敲登聞鼓,把馮去惡敲上了斷頭臺的那個。最近這名字啊,老在我耳邊晃悠。聽說你叔父曾被他在金殿上當面諷刺?看來是個鐵骨鋼牙,指不定哪天也彈劾奉安侯個十二陳、二十四陳的……”

    “哎呀,母后!姨媽!那是我親叔父,您妹婿的親弟弟,您就不能盼著他點兒好嘛!”

    豫王神色自若,袖了手,迤迤然要走。

    慈寧宮的大宮女問:“殿下不向太后請安了?”

    豫王道:“孤王忽然想起一件極緊要的事,待我料理完畢,再來向太后請安。”

    -

    午時將半,蘇晏跟隨太子,來到養心殿。

    等了一會兒,便見藍喜帶著兩個小內侍進殿,笑道:“小爺和蘇少卿來得早,須得再等些時候。皇爺從永寧宮回來的半路,正巧有錦衣衛前來稟報要事,皇爺與他密談,遣老奴先回來知會一聲。”

    “無妨,我陪清河等等便是。”太子說著,找了張圈椅,拉著蘇晏坐下。

    “老奴聽說,今日是蘇少卿的生辰,故而略備薄酒,給壽星做個喜慶。”藍喜揮揮手。徒弟多桂兒捧上來一個斗彩瓷杯,盛滿澄紅色酒液,敬給蘇晏,說道:“祝蘇大人身體康健,福壽綿延。”

    蘇晏一聞酒味,有些頭暈,懷疑是高粱酒。

    藍喜介紹:“這是山東的秋露白。甘釅醇純,卻有些性熱,當地士族便用蓮花露釀之,特有一股清芬,才得以成為貢酒。外面可是嘗不到的。來,壽星公滿飲。”

    蘇晏看這口瓷杯,不比太子的金杯小,不禁懷疑這大太監是因為上次拉皮條被拒,落了面子,于是借此風俗,故意給他個顏色看。

    他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果然是烈酒,只好認慫:“下官酒量淺,這么一大杯喝下去,回頭怕是要御前失禮,藍公公饒了我吧。”

    藍喜笑瞇瞇地注視他:“蘇少卿這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咱家?”

    太子想讓蘇晏今夜留宿東宮,也過來攛掇:“壽酒是必定要喝的,小爺我去年也喝了不少呢。放心,要是不勝酒力,等行完冠禮,小爺送你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