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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1節

    “這才剛金榜題名,就死于非命,太慘了……”

    “莫不是圖登高望遠,不慎墜樓?”

    “上次恩榮宴,我聽這葉榜眼作的詩,便覺得有股不祥之意。‘閑愁只在青山外,獨倚危樓最上重’,你瞧,這不是就從危樓最上重摔了下來,一詩成讖啊!”

    朱賀霖忽然握緊蘇晏的手。

    蘇晏轉頭看他。

    太子盯著尸體的腹部位置,低聲道:“你看他指間血跡和七竅流出的血。”

    蘇晏仔細端詳,果然發現,指間血跡是半凝固的狀態,呈現暗褐色,而七竅流出的血則是較為新鮮的黏稠狀。如此看來,出血的時間前后不一。

    也就是說,葉東樓在摔下來之前,腹部就受了傷,所以他用兩只手緊緊捂住,直到指間血跡半干涸了,才墜樓身亡。

    太子一雙劍眉擰起,目中放出凌厲的怒芒:“我要稟告父皇,徹底搜查整座樓,讓仵作好好查驗葉東樓的尸體,看究竟是失足墜樓,還是遭人謀害。”

    蘇晏心念百轉,沉默不語。

    第二十五章 滾出去滾進來

    一名五品官員于眾目睽睽下離奇墜亡。文武朝臣與皇親國戚們,在射柳場黑壓壓地站成一片,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等待皇帝定奪。

    朱賀霖上前,在他父皇耳邊低語了幾句。

    景隆帝點點頭,吩咐將葉東樓的尸體抬去另一座殿中,交予仵作當即驗尸。又派一隊錦衣衛詳細搜查左側輔樓,看有沒有留下什么蛛絲馬跡。

    所有陪駕來東苑的人員,無論地位尊卑,一個都不準離開,著內侍清點人數。

    午后變天,刮起了風,碧空逐漸染上陰霾,密云不雨。臺階上濃重的血腥味四下飄散,伴隨著衛貴妃生產的慘叫聲,依稀從龍德殿深處傳出,令人無端生出一絲不祥的寒意。

    皇帝命錦衣衛盤問戶部官員們,誰見過葉東樓最后的去向。下屬的一名主事答,他之前見葉郎中孤身往龍德殿后方的樹林去了,大約是在一個時辰前。

    這時搜查輔樓的錦衣衛前來稟告,樓上下空無一人,最高重的圍欄并未損壞,周圍也不見打斗痕跡。但在圍欄對面,約一丈遠的朱漆檻窗上,發現了幾滴線狀血跡,像是噴濺上去的,因為顏色與朱漆相類,險些漏過。

    “血跡大約在這個高度。”這名擅長現場勘察的錦衣衛,在自己的腰腹處比劃了一下,“據臣的經驗判斷,角度是平濺,距離在一丈以內。”

    跑腿的內侍也帶來仵作的初步驗尸結果:葉東樓的腹部有一道銳器傷,傷口薄而短,皮瓣平整,應是被匕首、短劍所傷。因為劍鋒短,只切到了腸子,并未透體而出。

    那名錦衣衛在皇帝的示意下,繼續推測道:“當時葉郎中背靠圍欄,腹部中劍。拔劍時,兇手用布料之類兜住噴血,但仍有幾點濺射在檻窗上,未被察覺。葉郎中并未立死,以手緊壓傷口止血,約有半刻鐘時間,指間血跡半凝固后,才從圍欄翻落下來,摔死在石階上。”

    一旁的刑部尚書唐廣源,拈須思索:“葉東樓為何沒有呼救?若他大聲呼救,樓下就是射柳場,多少都有人能聽見。”

    錦衣衛道:“這正是卑職不解之處。倘若葉郎中當時昏迷,無法呼救,那又是如何翻越的圍欄?倘若他是清醒的,那半刻鐘內,他在做什么?和兇手之間是否有言辭交流?如果有,想必兇手是他認識之人,且不是尋常關系,才能讓他受著重傷卻無暇自顧。”

    唐廣源道:“還有一個可能性,他的確是昏迷了。兇手等了半刻鐘,算準時機,才將他推下圍欄。”

    “什么時機?”藍喜問。

    唐廣源躊躇不敢答。

    景隆帝面沉如水,替他說道:“衛貴妃走到階前的這一刻。”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不止是殺害命官了,而是謀害龍嗣的大逆之罪!藍喜的臉色霎時發白,周圍官員中不知誰抽了口冷氣,而后闃然無聲。一道不可言說的森冷陰影,沉沉地籠罩在當場每個人的頭頂。

    景隆帝沉聲道:“查,查個水落石出!”

    他拂袖走向殿內,藍喜急急跟上。皇帝的腳步略微停滯,吩咐一句,繼續往前走。藍喜奉了口諭,轉身來到豫王身邊,客客氣氣道:“豫王殿下,皇爺召見你,請隨老奴來。”

    朱賀霖在旁聽了全程,此刻不自覺還抓著蘇晏的手,正想與他再說點什么。藍喜旋即又轉過來,對蘇晏道:“蘇侍讀,你也來。皇爺命你在殿外候著,未奉皇命,不得離開半步。”

    太子聞言皺眉:“大伴,清河臉色不好,想是酒勁未消。讓他隨我去屋內歇一會兒,等父皇召見了再去,如何?”

    藍喜搖頭,態度恭敬:“皇命難違,還望小爺恕罪。”

    蘇晏抽出手,“無妨,我之前吐了一場,現在舒服多了。”他朝太子拱了拱手,輕聲說了句“稍安勿躁”,就隨藍喜上階。

    “世叔,還請提點小侄。”蘇晏邊走,邊向藍喜低聲求問。此番他有些不太好的預感,趕緊與這大太監多攀攀關系。

    藍喜翕動嘴唇,聲如蚊蚋:“林中有眼。”

    蘇晏先是悚然一驚,隨后又覺得不出意料。

    豫王是什么樣的風評,難道身為他胞兄的景隆帝心底沒數么?同意他教習自己射箭,在群臣前全了豫王的面子,再在林子里安插一兩個探子監視,這太是老謀深算的皇帝能干出的事兒了。

    如此說來,和豫王之間的那點破事……蘇晏磨了磨后槽牙。

    事情有點麻煩,但又并非全然無解。在殿外候召的時間,剛好可以用來思考對策。

    -

    豫王進入殿內,見景隆帝負手站在窗邊,行禮道:“臣弟奉詔而來,皇兄有何訓示?”

    皇帝背對他,語聲平靜:“二十七人。”

    豫王微怔,笑道:“什么二十七人,皇兄這機鋒,叫臣弟摸不著頭腦。”

    “這些年來,被你上了手的朝臣士子,總共二十七人。朕命人逐一登記在冊,你可要看看,有無疏漏?”

    豫王臉色一僵,忽然挑唇,笑意更深:“不必了,皇兄胸有溝壑,所言極是。”

    皇帝嘆氣,轉身直視他:“老四,你也該收斂收斂了!如此放浪形骸,你知道現在朝野內外如何議論你?知道朕每日要按下多少彈劾你的折子,留中不發?”

    “臣弟不知身犯何罪。”

    “國之朝堂,所有官員都是選拔出的人才,不是你的后花園!”

    “皇兄息怒,臣弟絕無采花之意。”豫王踱到桌邊,倒了杯茶,端給皇帝,“臣弟的確愛結交風流士子,唱酬來往之后,彼此情投意合,做點風月之事也是有的。但臣弟一不用強,二不脅迫,無不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頂多算私德有虧,也當不得什么大罪吧?再說,律例不禁男風,幾乎所有士大夫家都養著孌童,怎么就指責臣弟一人呢?”

    皇帝不接茶盞,“就算在府里養百八十個孌童,朕都不管你。但官員不行,無論品秩多低,都不該是你獵艷的對象。之前朕沒有發作,也是看在你沒有逼迫他們的份上,但今日——”

    “今日如何?”豫王端著茶盞,指尖穩如磐石,杯中水平如鏡,連一點波動都沒有。

    皇帝盯著他,目光冷凝,慢慢道:“蘇晏有才,朕要好好琢磨他,歷練他,將來或可委以重任。今所行之事,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否則那些彈劾你的折子,朕就在朝堂之上,讓你當眾一本一本念出來,也享受享受言官們罵人不見血的功力,再治你逼jian命官之罪。”

    豫王將手中的御制黃釉杯放回桌面,“逼jian兩個字,實在是言重了。今日之事,并非臣弟一廂情愿,即使用點手段,也不過是增添床笫情趣而已。”

    皇帝端雅平和、八風不動的臉上,竟裂出一絲冷笑:“不是你一廂情愿,還是他曲意迎合不成?”

    豫王手指輕撫嘴唇,露出回味悠長的神色:“迎合倒談不上,他還真沒這技巧。不過也并未抵抗,想必是樂在其中。”

    皇帝忽然想把盛滿熱茶的黃釉杯狠狠砸在他親弟弟臉上,手指動了動,想到太后,忍住了。

    他冷冷道:“你再違逆朕,就滾去高墻。”

    這下豫王終于變了臉色。

    鳳陽高墻,是太祖皇帝專門為王室宗親打造的監獄。曾有罪王之子從甫出生不久,就軟禁在里面,臨老了出來,宛如白癡。被發往這座令人聞風喪膽的監獄時,有郡王在墻外以頭撞壁,還有親王拔劍殺妾后再自刎,寧可自殺也不愿被關進去。

    這是第一次,皇帝用高墻來威脅他,只是因為區區一名五品小官,甚至還沒有問到命案,問到懷胎受驚的貴妃。

    豫王忽地大笑,振了振衣擺,朝皇帝并膝一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兄若是厭棄我,盡可以將我發往高墻。我今夜拜別母后,明日便上路。”

    景隆帝目光沉重,兩腮肌rou苦澀地了一下:“槿城,你……”

    “為避圣諱,我已改名‘栩竟’,皇兄忘了么。”豫王抬頭,笑得灑脫放蕩,“還有封號,將代王改封豫王,臣弟深知皇兄的一片關愛與用意。‘豫’者,快樂安逸。皇兄你看,臣弟這些年不是一直都過得快樂安逸,不必守邊,不必就藩,可以時刻在母后身邊盡孝。臣弟心滿意足,感恩不盡。”

    皇帝看他,說不出話,只是盯著他前胸。

    豫王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了看,面帶微笑:“舊傷也已痊愈,并未落下病根,皇兄大可以放心。”

    景隆帝將手掌覆上他心口處,半晌后收回,長長嘆了口氣,“起身吧。”

    “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氣,堵了很多年。”

    “臣弟心中不敢懷怨,只全忠孝,想把自己活成父母與兄長期許的模樣——可惜還是偏差了,惡習難改,給皇兄丟臉了。”

    皇帝無奈:“你也知道丟臉!朝中有姿容的年輕官員,一半見了你都繞道走,就連新登科的進士你也沒放過。那個葉東樓,究竟是怎么死的?”

    “臣弟委實不知。”豫王神色黯然,“枕衾之恩猶在,轉眼人卻歿了,臣弟也心痛得很,還望皇兄徹查到底。”

    “朕自然會徹查到底,不是為了你的什么枕邊人,而是為了國法綱紀——”

    景隆帝停頓了一下,又道:“朕方才告誡你的,別再打官員的主意,君無戲言。”

    豫王哂笑:“皇兄其實是想說,別再打蘇晏的主意?”

    景隆帝一巴掌扇在他左臉,沒下重手,訓教多過于懲戒,“可長點出息吧!整日就惦記著床榻間那點事,也不知為朕分憂。”

    “皇兄所憂何事?若也在床榻之間,臣弟有一百種讓人投懷送抱的法子,可以為君解憂。”

    話音未落,右臉又挨了一巴掌,“滾出去!”

    “藍喜,叫蘇晏滾進來!”

    第二十六章 如此厚顏無恥

    蘇晏籠袖躬身站在殿外候旨,忽然聽見兩聲厲喝從殿內傳出,一聲“滾出去”是轟攆豫王,第二聲“滾進來”便是傳喚他了。

    景隆帝素來雅度,不愛高聲呵斥,看來這下是氣得夠嗆,蘇晏不禁有些心里打鼓。

    余光瞥見絳紫色盤龍袍角掃過,他不禁抬頭一瞄。

    豫王的腳步也在他面前略作停頓,兩人對了個正眼。

    蘇晏朝殿內呶了呶嘴:陛下問了什么,你怎么回答的?

    豫王卻半點沒有與他對口供的意思,眼角藏笑,微微噘嘴,做了個隔空親吻的調情,徑直走了。

    蘇晏惱火之下,在應對方案中選擇了plan b。

    他決定鋌而走險,大鬧一場。

    藍喜匆匆走出殿,在他耳邊低聲囑咐“皇爺在氣頭上,多多順承,切莫違逆”,將他領進去,又關上殿門退走。

    蘇晏見殿內一個侍奉的宮人也無,景隆帝坐在窗邊桌旁,手里握著個黃釉茶杯,面沉如水,審視他的眼神幽深且寒涼,仿佛又回到了殿試那日初次面圣,二話不說就要打他廷杖的逆境中。

    這種“一時手賤刪存檔,瞬間回到新手村”的日狗感覺……蘇晏深吸口氣,穩穩地走到君前,下跪行禮。

    “蘇晏。”皇帝冷然開口。

    不等他吐出第三個字,蘇晏氣沉丹田,胸腔共鳴,搶先道:“臣有本要奏!”

    皇帝微怔。

    “臣非科道官,自知并無諫言監察之權,接下來的話也是以下犯上,但即使會被褫職也不得不說。”蘇晏不慌不忙取下烏紗帽,放在身旁地面。

    皇帝恍惚覺得這一幕極為眼熟,是言官御史們時不時要在朝堂上演的戲碼。先把官帽一摘以示骨頭硬不怕丟官掉腦袋,接下來便是指著某人鼻子罵個狗血淋頭。他身為天子還得耐心聽著,否則就會被指摘堵塞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