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四季一向分明的S城,此時正悄然地步入秋天的領(lǐng)地。隨著夏季的遠(yuǎn)去,天氣在轉(zhuǎn)涼的同時,變得晴朗和干燥,原本璀璨、熱鬧的星空也日漸黯淡,寥落的星光襯得月光尤為孤獨和清冷。 入秋以來,江啟年每晚睡覺都會把窗開著,讓外頭涼爽的空氣進入房間內(nèi)。 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江啟年因為口渴,不得不暫時從睡眠中抽離出來。而他睜開惺忪睡眼的那一瞬間,他驀地停住了呼吸—— 微風(fēng)拂起了輕薄的窗簾,月亮已升得很高。穿著寬松長袖衛(wèi)衣的江示舟,正蹲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蜷著雙腿,抱著肩膀,腦袋微微歪向一邊,正凝視著床上的他。蒼白皎潔的月光落在她的背上,她的發(fā)絲,朦朧地勾勒出她纖細(xì)的輪廓。 發(fā)現(xiàn)他睜了眼,江示舟也輕微地嚇了一跳,脊背下意識地挺直起來,又匆忙把落在臉上的幾縷長發(fā)撥到旁邊。詭異的是,兩個人除了受到一剎那的驚嚇以外,都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疑惑或茫然的樣子。 “你以后進來能不能提前說一聲?”半晌,江啟年開口,聲音因喉嚨干澀而顯得沙啞不清。“大半夜的,老嚇你哥很好玩嗎?” 邊說著,他邊撐起上半身,往床頭柜上放著的水杯探去。然后揭開杯蓋,仰起下巴,咕嚕咕嚕地將杯里的涼白開往喉嚨里灌。喉結(jié)隨著吞咽水的動作而不斷滾動,些許透明的液體偶爾從嘴唇和杯沿接觸的位置滲出。 這時候,江示舟猛地伸出腿,似乎頗為不滿地隔著被子踹了他一腳。 好在江啟年反應(yīng)快了半拍,才沒有被水嗆到,或者直接噴出來。他迅速地將空了的水杯往床頭柜上一擱,又一把拽住江示舟那只沒來得及收回的腿。 “還想搞偷襲?你是真的欠揍了是吧?”他的眉頭擰在了一起,懲罰般地用指甲去掐她的腳掌心,“你不去看你的電影打你的游戲,來折騰我干啥?” “誰稀罕折騰你了?”她雙手向后箍住椅背,使勁想把腿抽回,“你以為我不想打游戲啊?還不是因為停電了……” “停電?是不是電費又用完了?”江啟年抬起眼眸,帶點困惑地盯著她,手上的勁卻一點沒放松。 “不知道,應(yīng)該是吧——你快松手啊江啟年!”她有點急,聲音不自覺地提高。這時江啟年一用力,硬生生把她拽到了床上。 “噓——叁更半夜了,別大吼大叫的,吵到鄰居咋辦。”他掀開被子,把江示舟也困進被窩里,“電費我明天去交,別擱那看我睡覺了,我瘆得慌。” “晚安。千萬別再折騰我了,小祖宗。我明天還有課。” 江示舟正想頂兩句嘴,江啟年卻先翻過身去,背對著她,不再說話了。她自知沒趣,也不打算再叨擾他。畢竟江啟年和她不一樣,他白天有很多事情要忙。 不久之后,便再次出現(xiàn)了和先前一樣平穩(wěn)均勻的呼吸聲。而此時的江示舟卻仍然毫無睡意,在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她仰面平躺著,盯著黑暗的天花板,無聊地觀察著光影的形狀和變化。直到徹底厭倦了,她又轉(zhuǎn)而開始數(shù)自己的心跳。 “示……示舟……”數(shù)到不知道第幾百下的時候,她聽見江啟年好像在叫她。 她正納悶:自己在心里數(shù)數(shù),總不會也能吵到他吧。 她作作索索地探過腦袋,這才見江啟年的眼瞼還緊閉著,嘴唇無意識地翕動,斷斷續(xù)續(xù)地溢出稀碎的話語,原來是在說夢話。 “江示舟……不準(zhǔn)……” 連夢里都在教訓(xùn)她嗎?江示舟不禁覺得好笑。 不過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簡單。因為她聽見江啟年開始發(fā)出了像是嗚咽般的聲音。 夢里的她到底干了些啥啊,這是過分到都把江啟年給氣哭了? 江示舟在心里一邊責(zé)怪,一邊又忍不住想佩服一下夢里的自己。但這嗚咽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上一刻還在幸災(zāi)樂禍的江示舟,忽然感到了一絲不安。 這是夢里玩過火了,爛攤子還是得由現(xiàn)實的自己來收拾? 她無奈地暗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湊到江啟年耳邊,輕聲說: “好好好,都聽哥哥的……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哥哥別生氣。” 仿佛是真的聽見了她的話語,江啟年的嗚咽慢慢變得小聲,直至消失,呼吸也逐漸趨回平穩(wěn)。 怎么跟個小孩子似的…… 江示舟不禁失笑,搖了搖頭,正要把頭放回枕頭上。江啟年卻忽然翻過身來,緊緊摟住了她的肩膀。她又嚇了一跳,仔細(xì)一瞧,他還是沒睜開眼睛。果然還是在做夢。 她還注意到:他的眼角,好像真的濕潤了。 看來,夢里的她,的確是個壞得一塌糊涂的混世魔王吧。 早晨的陽光射入室內(nèi)。江啟年艱難地?fù)伍_一邊的眼皮,只覺眼前一片赤紅。 適應(yīng)了白晝的光線后,他才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垂眸便看見了趴在自己胸前的“小祖宗”。江示舟是在黎明后睡著的,因為江啟年把她抱得太死,她的四肢根本伸展不開,只能勉強搭在他身上。 看見江示舟,夢里許多細(xì)節(jié)的記憶很快便在江啟年的腦海里復(fù)蘇,而不像往常那樣一醒即逝。 他昨晚又夢見她要自殺。 這回她是要跳樓。她不停歇地在他大學(xué)里綜合樓的樓梯上奔跑,而他在后面瘋狂追逐著,想要抓住她,卻永遠(yuǎn)差了一個手掌的距離。 她終于沖進了頂樓天臺的門,爬上了護欄,坐在了護欄的外面。 頂樓的風(fēng)很大,有飛鳥停在她旁邊的護欄上。她的手放在欄桿上,在空中晃蕩著雙腿,底下就是距離近百米的地面,同時又回過頭,朝他綻開一抹慘淡的笑容。 已然筋疲力盡的他不敢再向前,只能聲嘶力竭地呼喚: “示……示舟……!” 她沒有應(yīng),依然自顧自地晃著腿,她的身體好像在慢慢地向腳下的深淵滑去。 “江示舟……!你不準(zhǔn)跳……!” 他幾乎是在絕望地咆哮。可她還是像沒有聽見一樣,甚至緩緩地松開了一只手。 “示……求你了,別丟下我一個人……” 他哭了。 他本來正要不顧一切地向她奔過去,追隨她一起墜入深淵,粉身碎骨。這時,她轉(zhuǎn)過身來, 像蝴蝶一樣從欄桿上翩然落下,站在他面前,垂下頭,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般: “……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哥哥。” 他愣在了原地,原先的哭泣也被中止。但很快,他仿佛是生怕她反悔,或者是又在撒謊逗他,于是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牢牢地把她抱在了懷里,讓她再不能離開半步。 直到他從夢里醒來,他才知道:自己在夢里抱住的江示舟,就是現(xiàn)實里的江示舟。 還好她沒有跳下去…… 他指的不僅僅是這場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