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夜辰就在他的身前，褪去少年的青澀，褪去年輕的沖動，他也沾染了時間和塵世的風雪。

    林希的眼睛漸漸濕潤模糊，眼淚潸然而下。

    他拉住慕夜辰，竭盡全力地撲上去，用力地抱著。

    這是他一生的所有。

    慕夜辰。他終于重新叫喚了男人的名字，聲音泣訴著。

    慕夜辰，我快不行了。

    他終于嗚嗚咽咽地說道。

    慕夜辰，可我還想多活一點時間。

    我想去那座島，我想和你在那里居住生活，我想去我們的樂園，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啊

    風雪很大，林希的哽咽在風的呼嘯聲中沉浮。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他哭訴道。

    慕夜辰緊緊回摟住林希，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拂過林希的白發。

    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五年前放任林希一個人離開。

    他安慰著墓地前的林希，將他悉心地抱起。

    結束了。實驗塔結束了。

    我帶你去那座島上。那是他們的樂園。

    蒼捷就在附近，他是軍醫，一定有辦法救治你的。他們走在風雪里，再也不想分開。

    雪地里原本雜亂的腳印、痕跡、血跡再度被肆意的風雪漸漸遮掩，慕夜辰的腳印深深淺淺，也被風中的飄雪一一覆蓋。

    現場只剩下的，只有一排排墓碑、兩人遠去的背影，以及一堆散落的遺物。

    時值一陣狂風卷過。

    那遺物里的衣物被掀起，露出一個圓形的、帶著精密儀表的聲波裝置。

    那是先遣部隊曾經埋在該亞村附近，試圖改變瘦獸潮運動軌跡的聲波裝置。

    儀表正在走動著，紅色指針慢慢地挪移著，忽然指向了陵園外的世界。

    也就在這時，地面忽然開始簌簌地發抖。

    伴隨著震動，遙遠的天邊處出現了一團流動的云。

    嗚

    嗚

    那悠遠的、揚長的合鳴聲自彼方的北部上空響起，與天地共同震動。

    慕夜辰抱著林希緩緩回頭。

    他又看到了遠方的游鯨。

    這一次，游鯨從彼方的北面浩浩蕩蕩地跋涉而來。

    北部，是瑪卡峰雪山的位置。

    巍峨的山峰上，一個龐大的生物登上峰頂，它抬起長長的象鼻，勝利式地發出鳴亮的聲音，鼓動著空氣傳播千里。

    瑪卡峰雪山山頂的積雪驟然坍塌，大面積的雪如同被切斷的斷崖，往瑪卡峰下面的城市砸下，摩擦出的風帶著預警和毀滅，自雪面處撲面來襲。

    慕夜辰、林希的衣服、發絲被疾風卷得掠在空中。

    耳邊是隆隆的聲響。

    他們抬眼，發現雪崩豎起百米的高墻，正在快速地吞噬彼方的一切。

    第45章 古樹

    獸潮被聞凇引誘，在彼方的四周徘徊不散，它們引發的酸雨凝結成雪，讓彼方的積雪達到百年以來的峰值。

    這里沒有人能阻止它們。

    雪崩浩浩蕩蕩從瑪卡峰峰頂轟然而下，帶動了整個山脈的積雪崩塌。

    暴雪肆虐地摧毀彼方北部的基礎防衛，朝著彼方中部、東南部碾壓而來。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自然景觀。

    林希抬起眼，只見遠處白雪漫天，遮住了巡游的鯤鯨，隆隆的聲音卻不絕回響，伴隨著生物們越來越近的踩踏聲，勢如破竹，無可抵擋。

    雪崩即將抵達彼方、摧毀彼方。

    但他想活下去。

    他第一次緊張地抓住慕夜辰的衣襟。

    慕夜辰也抓住林希冰冷的手。

    別怕，我帶你離開這里。

    提前呼嘯而到的冰雪砸在身體上，讓人產生了生疼的觸感。

    慕夜辰在風雪中高嘯了一聲，無數異胚層細胞自他的后心裂變延伸，竟然化作一對豐滿的羽翼，迎著暴雪在空中展開。

    近十年，II代變種人的人造異胚層終于有了新的突破，實現了如同異生物一般的具象化。

    火紅的羽毛溫暖地將林希的全身包裹住，保護著他乘坐在最安全的位置。

    慕夜辰徹底化作一只巨大的始祖鳥，馱著林希往空中飛去。

    始祖鳥是生物部族進化的祖先。

    它又像中新世古老文明里鳳凰圖騰，象征著光明、重生以及涅槃。

    林希滿目激動，牢牢地抱住慕夜辰的頸羽。

    這一路狂風呼嘯，他竟然再沒有感受到寒冷。

    他任由慕夜辰帶著他沖破雪的束縛，來到彼方的上空。

    轟轟大雪摧枯拉朽地推翻了北部的建筑，掩蓋了所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又開始迅速吞噬平地里的墓碑，往彼方的中部席卷。

    雪追擊著絢爛的鳥尾，不過一會兒，它們抵達了中部人類的導航標人類進化實驗室的步實驗塔。

    此時的實驗塔還冒著滾滾濃煙，聞凇遺留的炸彈引爆了整個實驗室，原本神圣不可侵犯的領域恍如一處廢墟，有人類不斷地從實驗塔內逃出，但沒奔跑幾步，便被狂亂暴虐的風卷翻在地面。

    他們在風雪中掙扎，看到了泱泱而及的大雪崩。

    人之于自然，不過是一點浮萍；

    文明對于歷史，也不過是一粒塵埃。

    他們無法逃跑，也無法抵抗，只能戰栗地迎接這場被動的死亡。

    慕夜辰目睹著這一切，他飛掠過實驗塔塔頂，同時也看到了從里面快速撤退的先遣軍部下。

    這是一直在追隨他的戰士們，他們自發地為了他沖擊實驗塔，想幫助他奪回林希。

    慕夜辰目光如炬，他的羽翼微微一滯，耳邊卻傳來愛人輕輕的聲音。

    去吧，我的救世主。

    林希趴在他的身上，小聲地說道。

    慕夜辰眼中仿佛有一團火，被溫柔地點燃。

    他高唳一聲，化作鳥的身軀忽然調轉了方向，募然沖著即將抵達的雪墻嘶叫。

    轟高亢的鳥唳聲中，一道烈火從始祖的口中噴射，燃起數丈高的火舌，將這一方風雪也染成通紅。

    火焰和大面積的雪沖撞，他正在為地面上的人類開辟出一條孤注一擲的道路。

    快撤、快撤！先遣軍們也看到頭上盤旋的紅色巨鳥，他們一一從實驗塔中撤離，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狹窄的道路里狂奔。

    但四周都是肆虐的雪，雪墻正在比人類更快的速度追擊、圍攏他們。

    嗷嗚嗚也就在這時，地面上突然傳來一聲狼的嚎聲。

    自逃亡的人群中，一只巨大的狼忽然拔地而起，它身上的古菌快速裂變著，化作比人類大無數倍的體型，在風雪中大步向前奔跑。

    巨大的狼只有一只眼睛尚存。

    它在奔跑中俯首，忽然叼起先遣軍里的一個年輕的士兵，將他扔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洛哥、蒼哥！生死關頭，年輕的士兵顧不得一切，緊緊地抓住巨狼的毛，在狂雪里大聲呼喊。

    似找到了聲源，蒼茫的白色中數道鋼索激射而出，迅速釘在巨狼的身體上。先遣部隊士兵的身影收縮繩索，猛地從雪潮中破出。

    獨眼的狼吃痛嘶吼了一聲，但腳步卻飛快得沒有一絲停留，帶著背上的人們大步前進。

    轟隆隆身后，大雪壓過實驗塔的塔身，如同巨人一般輕易地折斷了彼方的風向標，將菱形的標志、精密的儀器、過往的光輝通通埋葬。

    巨狼沒有回頭，它要先甩開糾纏不放的雪崩。

    它看向頭頂的始祖鳥，只見這只人類的巨鳥鋪展著翅膀，在空中重新蓄積著異能，再度吞吐出一道熊熊地火柱。

    雪墻因火焰再度裂開缺口。

    巨狼高嘯，三十丈的雪墻和六丈高的他競相追逐。

    而再前面，即將是人類的居住區。

    林希坐在鳥背上，看向熟悉的城市。

    他目光微微亮起，忽然回光返照地坐直了身體。

    慕夜辰。他小聲地開口，你知道嗎，那年如果不是我遇見了你，我或許從來都不會知道天亮了是什么樣的景象。

    慕夜辰，代表著黑夜里的晨光。

    如果不是那個陪伴他的少年，他或許永遠是一個困在囚籠里的人類異種，永遠是一個行走在黑暗的劊子手，永遠也無法體會到這波瀾壯闊、更迭起伏的大千氣象。

    是你拯救了我的世界。

    林希忽然俯身親吻慕夜辰的后頸。

    慕夜辰的身軀輕輕一震。

    隔了一會兒，林希的唇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

    他復又看向這毀滅彼方的世紀雪崩，看向被困在風雪里的人類。

    慕夜辰，我到不了那座小島啦。

    他清楚，慕夜辰也清楚，以他的身體情況，早已經無法熬到抵達那座島嶼的時候。

    彼方已經被毀了，但是我們曾經守護過的人類不能被摧毀。

    人類自私自利，自相殘殺，可他們又互幫互助，勇敢地探索。

    林希最后眷戀地看著前方。

    我很慶幸，我喜歡的和喜歡我的都是一個偉大的救世主。

    他道。

    慕夜辰眼中出現了難以自持的哀傷。

    林希笑著，伸手輕輕地幫他順了順漂亮的羽毛，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身體漸漸傾倒，從慕夜辰的身上墜落。

    慕夜辰徒然睜大眼睛，他停止了異能，快速地往林希掉落的方向撲去。

    然而這咫尺間的距離

    林希墜落的身軀忽然伸出無數條藤蔓，人類的皮膚徹底被樹皮掩蓋。

    他如同枯枝一樣從空中落下。

    而在這壓境的雪墻邊，驀然從地面上撐起一顆樹，那樹木扎根在彼方的土地上，不斷地向上生長，宛如諾比里亞古森林的原始巨木，參天而起。

    第46章 桃源

    風雪催壓著木枝。

    巨木巍然，它撐出枝葉，藤蔓蜿蜒如網，就像湯谷扶桑，上至天，通三泉，盤蜿而不屈。

    扶桑邊，火紅的鳥在枝葉中穿梭，它飛舞纏繞，吐出火焰想阻止這場災難的到來，哪怕是大雪壓近，也遲遲地不肯離開。

    然而，那些茂密的枝條托起了它。

    萬木生長。

    巨木的樹枝結成的織網延緩了雪崩的勢頭，火鳥在它的襯托下脫離了雪面，它們自雪線上糾葛著、燃燒著，宛如重現了鳳凰涅槃的旖麗長歌。

    這美麗的生物用自己的身體鑄成最后的防線，讓大雪的沖勢不斷延緩。

    人類和狼終于得到喘息。

    他們沖入城市，爭分奪秒地預警災難的到來。

    一分鐘、兩分鐘人類競相奔走，想要逃離這場可怕的雪風暴。

    直至一聲凄厲的悲啼從雪墻中傳來

    轟

    大雪如瀑布長河一般奔騰，巨木擋不住浩大的雪崩，撐起人類生機的枝網寸寸斷裂。

    這顆異類的異種最終被滾滾的雪墻淹沒。

    巨鳥也扎進風雪里。

    它如泣如訴地哀鳴，聲音回蕩在人類城市的上空。

    沒有人回答它。

    它像發瘋的一樣一次次沖擊風雪，吐出絕望的火柱。

    漸漸的，這場雪崩在冰火中停歇。

    它摧毀了彼方，也沒有徹底摧毀彼方。森林古樹和巨鳥的抵擋讓它停下了抹殺一切的沖勢，最終在東城的西北減弱。

    而漫長的雪線延伸的是一望無際的蒼茫。

    雪與城市的交界處，一顆靜止的樹埋葬在雪地里，它伸著枝叉，只余下幾只掛滿冰凌的枝干，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

    它的旁邊，還有一個男人跪坐著。

    他不知從何時出現，孤獨地一個人陪伴著，風雪侵襲著他的黑發、他的身體，他恍若未曾察覺，只有滿面的涕淚不斷地流，又不斷地被冰寒凝結成霜。

    這些樹木是他最重視的人。

    他的愛人被埋葬在這里。

    這里是愛人最終選擇的歸宿。

    他哭得痛徹心扉，直至身后有事物輕輕靠近，又輕輕地舔了舔他的后頸。

    男人的身體驟然僵住。

    他緩緩地回頭，在嗚嗚的風雪中聽到了嚶嚶的兒啼。

    他看到一條藤蔓卷著一個人類形體的胎兒，溫柔地放在他的身邊。

    嬰兒的身上還裹著他為林希披上的風衣，似乎感覺到寒冷，她忽然亂舞著四肢，在冰天雪地里嚎啕大哭。

    男人終于止住淚水，他手忙腳亂地接過孩子，抱在懷里笨手笨腳地漾了漾。

    父親的笨拙讓嬰兒哭得更加起勁了。

    聲音哇哇地哭著，卻又充滿生命的鮮活，仿佛在向這個世界大聲宣布自己的到來。

    慕夜辰緊緊摟住林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終于沖著那條藤蔓傻傻地扯出難看的笑容。

    藤蔓見著，摘了多身上的小花，別在孩子的發間。

    它路過慕夜辰的身邊，又輕輕地在慕夜辰的手上蜻蜓點水般地啄了一小口。

    慕夜辰攤開手掌。

    生物低低地在他手掌上寫下一排數字。

    38，127。

    慕夜辰看著數字，朦朧間仿佛看到一個白發青年收回書寫的手指，起身抬起眼睫，目光清澈微亮，朝他露出緩緩的笑。

    林希！他急忙出聲挽留。

    白發青年沒有回答。

    他眼里有對他的繾倦，卻慢慢地轉身化為浮光。

    慕夜辰回神。

    他發現那條藤蔓也不見了。

    四周的樹枝化為枯粉簌簌而落，冰凌叮咚墜地。雪墟里的世界，除了孩子，再也沒有任何林希留下的痕跡。

    瑪卡峰的雪崩摧毀了彼方的北部、中西部，實驗塔坍塌，世界上最大的人類聚集基地徹底陷入癱瘓。

    而比起雪崩，彼方的人類面臨的還有緊隨而來的獸潮。

    它們被聞凇吸引而來，正在追尋雪崩的痕跡，準備踏平這片人類的棲息地。

    人類開始逃的逃跑的跑，行政官、守城軍四零八落。唯有殘存的先遣軍開展抵抗，掩護幸存的人類往外撤離。

    慕夜辰重新返回戰場，指揮了這場事關人類生死存亡的背水之戰。

    他用異胚層的異能不斷擊退前來掠食的異種，救出了一個個沒有被感染的人類，庇護下最后的真獸亞綱智人的基因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