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約
我注意到他的稱呼,是“王上”而不是“秦王殿下”,是作為臣子的身份而不是外臣的身份。 嬴政抬手示意,“這些年辛苦先生為大秦謀劃,寡人多謝先生。” “王上言重了,臣是為了報答王上的恩情,更是為了自己。”他語氣帶著點暢快。 嬴政哈哈笑了聲,“這是王后,也是當年在寡人身邊的尚書令,你們見過的。” 郭開抬手行禮,“見過王后,開曾為殿下御,今日能再見不勝榮幸。” 為我駕過馬車?我愣了一下,終于模模糊糊地記起來,當初宮宴嬴政喝醉,有人駕著馬車來接我們,就是他嗎…… “來人,擺酒設宴,一別十數年,與寡人聊聊這些年的趙國吧。” 叢臺擺宴,王翦、郭開等人殿內暢飲,我跟著吃喝了一會兒,考慮到自己畢竟懷著孕,便早早退席了。 剛剛回寢殿準備休息,秋就進門來報,“殿下,臼來了。” 我派出去找小丫和李用的宮女臼,她居然在邯鄲?那小丫他們呢?我忙起身道,“快讓她進來。” 臼與一個男子一同進門,規規矩矩地俯身行禮,“參見殿下。” 她一身庶民裝扮,人也黑了很多,原本不起眼的五官看著更加平平了。 “平身,你們可尋到人了?” 臼還沒有回話,就見那身著粗布短褐的“管事”抬手行禮,“牧拜謝秦王后殿下救命之恩。” 聲音渾厚清朗,帶著些許熟悉。 “李牧將軍?”我驚詫地看向他,他一直低著頭跟在臼后面,我還以為是一起去尋人的管事,便沒有多注意。 現下仔細看過去,雖然鬢角有幾縷白發,雖然面目帶著風塵憔悴,但仍掩蓋不了俊朗的五官,行止間矯健的身姿。他不再是當初的清俊白馬小將,而是曾經手握趙國大多數兵力,多次擊敗秦軍未嘗一敗,天下聞名的武安君。 “將軍沒事真是太好了,當時聽到噩耗令人痛心不已。” “還要多虧殿下提醒,否則恐怕……” “將軍不必掛懷,當年王上與我返秦,一路也全賴將軍盡心護送,才能有驚無險。”與他寒暄幾句請他落座,我忙問道,“小丫他們現在可與將軍在一處?” 李牧點點頭,“殿下放心,我已安置妥當。” 這樣我也就放心了,抿了口女侍送上的果漿,我才開口道,“如今…將軍作何打算?” 邯鄲被秦軍攻克了,雖然趙嘉帶著一波趙國臣子宗親逃到了代郡,但李牧既然決定詐死脫身,自然不會再替趙國舊人效力。 不過我還是問道,“公子嘉去了代地,將軍可要投奔于他?我聽聞將軍一直與公子嘉交好。” 李牧面色有些頹敗,“秦軍大勢已成,公子嘉難成氣候,殿下想必也清楚。” “如此,將軍可愿入秦?以將軍之能,相信王上定高位以待。” 李牧沉默了一會兒,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水,才道,“多謝殿下看重,只是牧如今只想與家人在一起,不欲再入仕了。” 向往戰場和搏殺是武將的本能,這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不過李牧的顧慮我也大致清楚,他是趙國名將,天下人都知道他抵抗秦軍的威名,詐死反手投秦,這個cao作下來恐怕名聲盡毀了。 我沒有再勸,“不知將軍欲往何處隱居?若是秦地我也愿為將軍提供些許方便。” 李牧似乎有些詫異我這么快就放棄了,但旋即含笑道,“多謝殿下美意,我們大約是要先去齊國,牧從未去過濱海之地,也想去見識一二。” “將軍客氣了,跟著小丫我也該稱您伯父。若是論起騎馬,我還要稱您師父呢。”我說笑道,“齊國雖不如秦楚強盛,但孔孟之地,向學之風甚重,想必是個好地方。” 自數十年前五國伐齊之后,齊國便再不復當年的強盛之勢,如今的齊王建更是偏安一隅閉門不出,對秦韓、秦趙戰事袖手。齊國靠海,頗為富庶但卻疏于軍事,富而不強。 “將軍在雁門郡駐守多年,對林胡樓煩的習性一清二楚,若有機會,將軍可愿再與胡人較高下?” 李牧皺了皺眉,“殿下何意?” “六國已去其二,不知將軍是否想過十年后的天下,到那個時候,將軍可愿意披掛上陣,為天子征四方?” 聽了我這句話,李牧神色變幻莫測,二周已滅,當今天下已經沒有天子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笑道,“殿下對秦國如此自信?” 那可不,我都被劇透了兩千年了,能不自信嗎。 “如今的形勢將軍也很清楚,余下諸國,已無力再阻擋秦軍了。” 雖然如此,天下四分五裂了數百年,要相信秦國十年內就能統一天下,還是有許多人游移不定的。 李牧放聲大笑,“哈哈哈,若到那時天子不嫌棄牧年邁,自當竭盡所能。” “好!”我也跟著笑道,“那將軍到了齊國,可要好好保重身體。還有小丫,她從小頑劣,全賴伯父照看了。” 與李牧又聊了些閑話,和如今諸國的形勢,天色漸深,李牧便起身告辭。 “殿下,牧雖不了解秦王殿下,但也聽過秦王的威名,知道秦國法度之森嚴,若是秦國一統,彼時的天子可對天下懷仁義之心?” 李牧臨走時問道。 秦始皇算個仁君嗎?大約是不算的吧。后世褒貶不一,但沒有人會用仁義來形容他。而以我對嬴政的了解……他不是個暴虐無常的人,但要說體恤百姓,那也實在不是他的治國風格。從細節上來講,嬴政會顯得很冷酷,如果犧牲秦國一半的人可以統一天下,他眼睛也不眨地就會同意。修驪山墓和長城會死多少人,他也并不關心。但同時我也很清楚,這份冷酷無情屬于帝王特質,他是天生的王者,戰國時代,一個仁懦的主君是無法完成統一大業的,瞻前顧后成不了事,時代需要一位雄主,而他就是。 我沉默思索片刻,才回道,“他會是一位從未有過的天子,天下人需要他。” 一統天下是嬴政的野心,是秦國歷代的野心,但止戈止戰,卻是飽經戰亂的天下人的愿望,華夏一統,則是后世千百年,華夏民族的精神執念。 他想一統天下,天下人也需要他。 李牧笑了笑行禮告辭,“我相信陸娘子的識人之明,秦王殿下是一位值得追隨的主君。” 女侍領著李牧離開,我微微笑了下,那當然,陛下豈是其他諸王能比的~ 主殿宴罷,才是黃昏時分,并不算晚,只是夜色已經深了。春秋二人提著宮燈,陪我一起站在廊下,只見到嬴政帶著些郎衛侍從從前面過來,宮燈點點,嬴政的郎衛都是貴族子弟,身高樣貌都不凡,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人群中最挺拔,最氣勢不凡的那個。因為宴請滅趙之戰的將士功臣,他穿了禮服,黑紅色廣袖王服,腰佩長劍,頭戴冠冕,身形修長,腰間束著腰帶,夜色深沉,宮燈的光芒看不清被冕旒遮擋的臉,像是個神秘莫測的暗夜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