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想知道？”

    這其實已經(jīng)是一種表態(tài)，至少在艾希禮看來。

    它所代表的潛臺詞是：那個答案我不想說，你也不會想聽，所以別再追問。

    塞萊斯提亞會在有些時刻顯露某種不帶一絲惡意的、純?nèi)坏臍埧帷?/br>
    她冷靜，極度自律，總能夠精準(zhǔn)舍棄前行路上的負(fù)擔(dān)，以保證她永遠(yuǎn)在高效運轉(zhuǎn)。她從不會因此產(chǎn)生負(fù)罪感——她一貫如此處事，熟練到成為本能，以致于只會衡量值不值得，而非愿不愿意。

    她無形的劍刃割去過太多被劃為不必要甚至拖累的東西，大到家族責(zé)任血緣親情，小到個人情緒和喜惡。他只是其中毫不特別的一個，不大，不小，不重要。

    艾希禮也有類似的本能。他還是個孩子時就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

    他總能認(rèn)出背后來自塞萊斯提亞的視線，即便學(xué)院時期他們只發(fā)生過一次面對面的短暫交集。

    她借他借過的書，選他選過的課，摘取他獲得過的榮譽，挑戰(zhàn)他刷新過的記錄。她幾乎將他奉為神明，時而充滿虔誠，晝夜不息地追隨他的足跡；時而暗藏野心，躍躍欲試地企圖將他推翻。

    彼時她尚未脫離家族，克萊因侯爵家的小女兒守正嚴(yán)謹(jǐn)，高潔純粹，盯他時目光卻燙得嚇人，其中混雜著勝負(fù)欲、憧憬、不甘、惺惺相惜、甚至莫名其妙的嫉妒。

    他很快就從最初的不適轉(zhuǎn)變?yōu)榱?xí)慣——或者說，上癮。那是一種甜美到極致的體驗，顫栗感常常毫無預(yù)兆地從脊背一路翻滾到指尖，任何人被她用那種目光注視過、追逐過，都會產(chǎn)生可怕的依賴性，根本無法想象失去它的可能。

    這無關(guān)男女之情，艾希禮后來想。它僅僅是一種馴化與被馴化，cao縱與被cao縱，選擇權(quán)從不在他手里——某天起，塞萊斯提亞決定收回這道目光，而他太習(xí)慣從她的視線里汲取養(yǎng)分，已經(jīng)忘了該如何呼吸。

    于是，在他不肯屈服，報復(fù)性質(zhì)試探她邊界的時候；

    在他一次次試圖證明現(xiàn)在的自己仍然有用、仍然值得的時候；

    在他每每瀕臨窒息，不得不卑微地將她曾注視過的那一面拿出來，幾度險些大叫“看看我，我沒有變，你看看我”的時候——

    塞萊斯提亞一無所知。她達(dá)成了完美犯罪，她反復(fù)殺死他，卻百分之百能逃脫制裁。

    那么他絕不可以白死。下一次他要活下去……最差，也要拖她陪葬。

    ——他為什么想知道？

    “不為什么，我以為這是個很簡單的是非題……”

    艾希禮微微瞇起眼笑著。放在平時很嫵媚的笑法，此時缺少妝容來中和，銳利得令人心慌。

    他平時同樣不會用問題將塞萊斯提亞逼入死角。他總是先退一步，給她留足余地，然而這次他說：

    “你答不上來？”

    塞萊斯提亞無言以對——用問句回答一個用來回答問句的問句……應(yīng)該被立法禁止！

    房門在艾希禮眼前用力關(guān)上。他在原地停留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反復(fù)品嘗勝利的滋味。

    這無關(guān)男女之情，甚至連異性之間的吸引都算不上，他確認(rèn)道。

    而是玉石俱焚，魚死網(wǎng)破……一切不浪漫不從容不體面，姿態(tài)難看，卻比什么都香甜可口的東西。

    第二天塞萊斯提亞幾乎缺席早餐。

    說幾乎，是因為她勉強拖到最后一刻才出現(xiàn)在樓下餐廳，當(dāng)時艾希禮正在丟不知道第幾塊方糖進(jìn)他面前的牛奶杯里，看到她心有余悸的樣子，懶洋洋地抬了抬眼。

    “是什么把我親愛的同僚從床上叫起來了？哦，原來是咖啡，真了不起，劃時代的偉大發(fā)明。”

    塞萊斯提亞整晚翻來覆去，大腦活躍程度堪比當(dāng)年備戰(zhàn)魔法圖形學(xué)期末考，做好了一早被他追問的心理鋪墊，誰料這人仿佛失憶，若無其事地上來就找架吵。

    她很累，現(xiàn)在只想端起咖啡回樓上去，在里面加滿精力藥劑。但她有預(yù)感如果這樣做，艾希禮又會想出新說法來挖苦她。

    她連牛奶都不想加了，拿黑咖啡當(dāng)水喝。

    艾希禮開始往她杯子里加糖塊，塞萊斯提亞眼疾手快地捂住杯口，“我不要?！?/br>
    “真的不要？”艾希禮露出一點并不真誠的苦惱，“那這些偽裝成糖塊的濃縮精力藥劑只能扔在這里了，畢竟我們來吃早餐把人家的方糖整碗順走挺奇怪的……”

    塞萊斯提亞開始往裝方糖的小碗里倒咖啡，中途忽然警覺：“你要是騙我——”

    艾希禮雙手托腮，笑瞇瞇地看她，“我不會。不過，你好像要在這家旅店出名了。”

    她端起摻咖啡的方糖，周圍抽氣聲此起彼伏。幾口下去，精神狀態(tài)果然好轉(zhuǎn)，她木著臉給他一個失焦的疲憊眼神，“拜誰所賜？”

    “不知道呀。果然大家看你喝東西都是這個反應(yīng)，才不是我大驚小怪。”罪魁禍?zhǔn)仔那楹芎谩?/br>
    塞萊斯提亞最后不得不吃完老板額外贈送的一塊小蛋糕。站起來像頭熊的旅店老板挺著圓圓的肚子對她豎大拇指，夸她是個有魄力的好姑娘，以后肯定會長得像他一樣強壯。艾希禮全程捂著肚子發(fā)抖，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笑。

    胃里有熱乎乎的咖啡、小蛋糕以及精力藥劑（主要是精力藥劑），街道上的寒風(fēng)和雪花也不那么難以忍受了。路上居民裹毛皮御寒，不論男女都生得高大健美，跟塞萊斯提亞兩人打招呼的聲音相隔老遠(yuǎn)就傳過來：

    “外鄉(xiāng)人吧？”

    “來玩的吧？”

    “私奔的——”

    “沒有，沒有，這是我meimei?！卑６Y挨個向他們解釋，有健談的停下來和他聊幾句，連瞞著家里人藏私房錢的秘訣都交待了。

    眼看話題要落到自己身上，艾希禮祭出殺手锏：“我meimei怕冷，我們得回旅館取取暖……”

    怕冷是真，meimei是假，真真假假一混雜，糊弄大師順利脫身。

    有頭緒了？塞萊斯提亞以眼神詢問。

    “還不確定。”艾希禮和別人攀談時那層好青年的假皮悄無聲息褪去，他呼出一口白氣，“還要等等?！?/br>
    他們是來找人的。

    艾希禮所說的“調(diào)查”，其實是從被星環(huán)保存的弗洛里安認(rèn)罪書上提取了這位大法師的一滴血液，用來追蹤他現(xiàn)存的直系親屬。原本是走投無路的嘗試，沒想到真的存在這樣一個人，但為避免驚動糾察機關(guān)，精確度最終停留在這座城鎮(zhèn)范圍，他并不知道那人姓名長相、是男是女、常去哪些地方，更不知道對方手中究竟有沒有應(yīng)對「把戲」的線索。

    「把戲」如今能同時、多次困住不只一人，它或許已經(jīng)掙脫當(dāng)年弗洛里安留下的禁制，不再滿足于只做一個溫和無害的夢。

    因此，即便來這里純粹是碰運氣，他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等多久？”每次入夢都能感覺到夢境加速成長，他們所剩的時間應(yīng)該不充裕。她有些焦躁。

    艾希禮及時拉住腳下打滑的塞萊斯提亞，“五天。格林茨比夜市每五天一開，昨天我們到的時候剛剛散市。等待期間可以先調(diào)查別處。”

    這段路雪下結(jié)了冰，摔一跤能直接撲進(jìn)河里，他干脆牽著她走。但他低估了格林茨比的冬天，高估了塞萊斯提亞的平衡力，兩個人如同初生的小鴨子學(xué)步，一片雪地被他們鏟出好多道慘不忍睹的腳印。

    到后來已經(jīng)是純粹的互相傷害：誰都不準(zhǔn)放手，要撲一起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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