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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恨他的親人們,令他負氣出走的祖父,鎮日為他求情的六兄,總是偷偷塞蜜餞給他的十二姊,老愛摸他頭頂的四兄,開春就要出嫁的七姊,愛琴成癡的二叔,將他當成孩童的三嬸,還有為了他在京逗留的父母和兄姊...... 他將這些拋下他的親人腐心切齒地挨個恨了一遍,回過頭來最恨的卻是自己。 為何活下來的偏偏是他這個百無一用的廢物?衛琇百思不得其解。 馬車進了姜家的莊園,在門里停了下來,阿寶下了馬,上前撩開車帷。 衛琇木然地跟著姜悔下了車,木然地踏在殘雪斑駁的地面上,這是個難得的晴和日子,天氣暖得幾乎不像是二月里。 衛琇突然想起去年的上巳,也是如此風和日麗的物候,他初來乍到,與六兄緩緩打著馬從洛水邊過,人群仰起的笑臉像一簇簇初綻的桃花。 洛京繁花似錦,連風和輕塵都染著層桃花色,而今這座古老的城池終于褪去那層歌舞升平的面紗,露出底下的血與玄鐵來。 衛琇仿佛看到了在洛水邊大放厥詞的少年:“我這人胸無大志,就想著游山玩水,去大漠看看長河落日,在蜀中聽聽兩岸猿啼,閑云野鶴地度過此生便足矣”,那不諳世事的狂傲少年,嘴臉多么可笑,又如此可恨。 日頭升得很高了,流金般的陽光灑了他一頭一臉,落在他肩頭,冷得像冰,沉得像土,衛琇便將那個可笑又可恨的自己,埋葬在了這凍土一般的陽光里。 第80章 莊園管事田吉聽聞姜悔已回莊園,一刻也等不及,立刻趕了過來,卻見二郎身旁站著個玉人般的少年郎,不由吃了一驚。為免節外生枝,姜悔將他姓氏身份隱去不提,只把車馬幾乎相撞馬匹折腿的經過簡單說了。田吉有眼色知分寸,不會在外人面前下主人家的面子,不該他置喙的一句也不多問。 若依姜悔的本心,自然是想留衛琇在此暫避幾日,可他卻不能置家人尤其是二妹的安危于不顧,躊躇了半晌,終于還是命田吉去備馬。 他自覺有負道義,幾乎不敢去看對方,衛十一郎卻一臉平靜地淡淡道:“大恩不言謝,姜兄的恩德在下銘記在心,若幸得脫難茍活,后會之日可期,先在此別過,姜兄保重。”說完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大禮,從下人手中接過韁繩,竟是要立即上馬啟程。 姜悔聽了那不卑不亢的一番話,越發羞慚,心下感慨道: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衛十一郎不愧其俊乂之名,只可惜造化弄人,命途多舛至此!他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收起憐憫的心思問道:“請恕在下多言,眼下不是回城之機,公子有何打算?” 衛琇一瞬間有些茫然,似乎根本未曾考慮過這個問題,竟不知如何作答。 姜悔便接著道:“莫如在寒舍小憩片刻......” “多謝姜兄盛情,”衛琇似乎想報之以微笑,可扯了扯嘴角,那笑意還未凝聚已散了,“得蒙賜馬已是慚愧,安敢再三叨擾?”搜查他的人此刻還未深入山中,然而遲早是要訪到此處的,他多逗留一刻姜悔等人就多一分危險。 更何況他并不需要旁人的善意,仿佛有人筑起一道墻,將周遭的一切隔絕在外,無論善惡都無法觸及他,他甚至沒想過安危和生死。衛琇抬眼看了看天,似要穿過重紗般的薄云將那九霄云外的神祗看個分明,他們會讓他死么?衛琇低頭一哂,他們怎么會這般仁慈。 他是不能死的,一個衛字便像重重枷鎖,將他牢牢禁錮在這人世間,他唯有背負著千鈞重擔踽踽獨行。 姜悔也知留下他有節外生枝之虞,悻悻地行禮道:“既如此,公子千萬珍重。” 衛十一郎跨上馬,正要走,卻有一個奴仆飛奔過來,氣喘吁吁地向田吉稟道:“山道上有一群騎馬穿鎧甲的兵丁,不知是不是沖咱們園子里來!”田吉命護院輪流守在園中最高的攬月閣中,時時刻刻留意著外頭,一有風吹草動便向他稟報。 田吉忙追問:“離這兒多遠?” 奴仆答道:“約莫只有四五里了。” 田吉大駭,待要請姜悔的示下,卻見他一個健步沖到那少年的馬前,拽住轡道:“公子留步。”既已知道追兵就在外面,他如何能將衛琇推出去送死? 衛琇想那些兵士與自己多半脫不了干系,生怕連累旁人,一發急著要上路,而姜悔他惜衛十一郎是個溫其如玉的君子,實在不忍他就此殞命,幾乎是連拉帶拽地迫著衛十一郎下了馬,低聲對他道:“園中有地道通往山后,還請公子隨我來。” 阿寶綴在兩人身后,尋機湊上前去,附耳問主人道:“小郎君,來的是咱們在山下遇上那些兇神惡煞的軍爺?是來抓衛公子的么?”他方才一直不離姜悔左右,是知道衛琇身份的。 姜悔原本想當然地以為那些人是來搜捕衛十一郎的,阿寶這么一說,卻反而將他點醒了,山道上那隊人馬未必就是方才在山下盤查他們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們有何目的,即便是來搜捕衛琇,突然間闖入十多個人強馬壯的軍士,也難保不會殃及池魚,想到二娘子,他心中有些不安起來,對阿寶吩咐道:“你趕緊去請二娘子,叫你阿棗姊姊收拾些干糧和銀子一起帶上。” 鐘薈心知有事,支撐著起了床,身上沒什么力氣,下地時腿腳還軟綿綿的,阿寶在院門外一個勁地催促,她便叫阿棗依姜悔的遵囑收拾包袱,自己將過肩的長發草草地束起,穿上夾襦,披上狐裘,傳肩輿是來不及了,只得由婢子攙扶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