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不知道葉清翎為什么突然說起這個，但夾菜的動作，還是僵硬地緩了下來。

    葉清翎輕聲道：十七歲那年，高三寒假，正好遇上了你的生日。我當時什么都不會，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我能給你買什么禮物。就想，給你做一桌菜好了。我和柳姨一起出去買菜，我選了很久，回家后，我自己洗菜、擇菜，還給你做了生日蛋糕，就像你今年的生日那樣。

    時雨夾菜的動作倏地僵住。

    她的確完全記不起來了，但葉清翎這么一說，她又隱約感覺，腦海深處，的確是藏了那么一些印象的。

    葉清翎繼續道：那天早晨，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晚上能不能回家吃飯？我說，我想給你做菜，當做是生日禮物。你說好。于是我準備了一天，但那天晚上，直到很晚你才回來。你看了眼桌上的飯菜，疲倦地說，倒了吧。

    時雨僵硬地怔住，這的確是她會說出的話。她以前，從來沒有在意過葉清翎對她的付出，偶爾想起來，能斜眼看一下，就算不錯了。

    從那天過后，我就沒有再動手給你做過菜。

    葉清翎的聲音很淡，聽不出什么情緒，一邊說，她還一邊埋頭吃了一大口菜，仿佛這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時雨捏著筷子的手指越來越緊，從葉清翎漫不經心地語氣中，她好像能看見，當初那個小姑娘白天為她準備生日時，是有多雀躍，到了晚上，她冷冰冰的那句話，又有多傷小姑娘的心。

    葉清翎只說了這么一件事，可時雨知道，自己曾經無數次像這樣傷透了葉清翎的心，并且，從來不以為然。

    直到現在，時雨聽著葉清翎淡漠的聲音，才感覺心都被細鐵絲牽扯到了似的疼。

    她終于意識到，曾經的自己，究竟有多過分。

    時雨聲音哽咽了一下，筷子幾乎硌進rou中，手指上一片紅。

    時雨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一樣，抬頭死死看著葉清翎的眼睛：對不起阿翎，是我錯了。

    是我以前不好。

    這是時雨第一次向別人低頭認錯，桃花眸紅得厲害，聲音輕微地顫抖，極其認真。

    她在心疼曾經的葉清翎，也因為自己的舉動而愧疚。

    可是，至少她現在知道錯了不是嗎？她們其實還是有機會的，不是嗎？

    阿翎，原諒我好不好時雨哀求。

    葉清翎神色復雜地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態度堅決。

    阿翎！時雨一下子崩潰了似的，淚如雨下，焦急地躍過餐桌想去牽葉清翎的手，卻被躲開。她腦海一片混亂，毫無邏輯地祈求：我也可以學做菜，我做給你，補償你，好不好？

    時雨，我不需要補償，你冷靜一些。葉清翎端著碗，后退一大步。

    因為葉清翎的大幅度動作，時雨錯愕回過神來，眼眶仍是紅的，她端著身子坐正，落在葉清翎眼中，她的氣質卻沒有絲毫平日里的矜貴優雅，盡是狼狽可憐。

    時雨，我要和你聊的話你冷靜一些，聽我說。葉清翎聲音很無奈，我不需要你的補償和道歉，因為，我的確無法再原諒你。

    只是時雨，你之前問我，這半年過得不開心嗎？

    我想，其實的確是很開心的。我其實也覺得，如果能一直這么下去，也不錯。

    只一句話，就讓時雨眼眸上挑，眸光微亮。

    如果是以前，無論失憶前后，葉清翎看見時雨這樣的神色，一定都不忍心讓她眸中的期望落空。

    可現在，葉清翎神色很淡，毫不在意地淺淺笑：

    而且時雨，在你問出我開不開心那句話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其實你是真的喜歡我的吧？你的感情很遲鈍，可能連你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你喜歡我，不僅僅是出于占有欲，是因為你動心了，這也是我想要和你好好聊聊的原因。

    葉清翎的笑容有些無奈。

    在她剛剛恢復記憶的那一天，她認為時雨是不懂喜歡的，時雨說喜歡她，不過是病態的占有欲。

    可是接下來這些天里，隨著她和時雨的相處，她越來越懷疑，時雨對她動心了。只是在她失憶的那段時間里，時雨對她欺騙了太多次，她已經不敢再相信她了。

    直到今天拿到離婚證后，時雨哽咽著問她，失憶的這半年不開心嗎？像以前那樣不好嗎？

    葉清翎在那一刻突然確定了，時雨的傷心不是演出來的。

    時雨，真的對她動心了。

    所以阿翎，既然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那我們、我們像之前那樣不好嗎？時雨咬著唇，小心地問。

    你喜歡我，如果我也能像以前那樣喜歡著你，當然很好。葉清翎淺笑著搖頭，話鋒一轉，聲音也冷了下去，可是時雨，我不喜歡你了。

    時雨嘴唇一下子被咬得發白。

    葉清翎輕聲道：我現在恢復記憶了，時雨，我想說的是，在我失憶的那段時間里，你對我撒過太多次類似的謊了。你想想，我只是吃頓飯，就會回想起失憶前后相關的事情，回想起你截然不同的態度，以及回想起我自己截然不同的心境，我還怎么開心得起來？怎么喜歡你？

    不僅僅是做飯、吃飯。走到畫室門口，我會想起失憶前畫室里的那些不好的回憶，還會想起失憶后你在畫室里哄騙著我的那些甜言蜜語。

    我唱歌時，會想起你說這一行是不入流的戲子，是有錢人的玩物，是拋頭露面下三濫不要臉，以前因為你的態度，我從不敢在你面前唱。就算這樣，我也從沒瞞著你過，我什么都告訴你了，只是你從來不在乎，從來都記不住。可是我失憶時，你卻說是我故意瞞著你，讓我覺得愧疚得要命。

    這樣的事情太多了，給我帶來的割裂感太強了。時雨，你明白嗎？僅僅是回想起來，就讓我無法心無芥蒂地喜歡你。

    葉清翎一句一句，聲音越來越淡。

    我無法喜歡你了。

    我不喜歡你了，時雨。

    葉清翎的聲音很淡，這時候，倒也不是時雨這半年來的一次次欺騙，讓她不敢再信任時雨。信任與否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不再喜歡時雨了。

    她不會原諒時雨，也不會接受時雨的補償和道歉，其實也不是很在意這些。

    不喜歡，所以其他一切都顯得不重要了。

    時雨呆愕地坐在原地。

    葉清翎吃飽了，放下碗，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間。時雨慌亂地拉住她的手腕，卻被她拂開。

    我去拿個東西。葉清翎走到房間門口時，回頭看見，時雨趴在桌上，肩膀輕微地抖動著，似乎是在啜泣。

    有那么一瞬間，葉清翎的心刺痛了一下，可又立刻消散，一點感覺都沒剩。

    有點好笑，以前她對時雨愛得失去自我，現在她放下了，反倒是時雨真心喜歡上了她。

    葉清翎忽然折返回去。

    時雨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手指捏緊衣袖，明明心還在痛，卻又不自覺緊張又期待起來。

    葉清翎走近了，只是溫聲說：時雨，多吃一點吧。不然外婆看見你狀態不對，會傷心的。

    時雨的啜泣都僵硬地停了下來。

    曾經葉清翎生病時，她也是這樣對葉清翎說的

    外婆會擔心的。

    當時的時雨說得理所當然，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直到現在，葉清翎將這句話送還給她，她才知道是什么滋味。葉清翎的聲音那么溫和，她都感覺涼入骨髓，涼意像是刺骨毒針一樣綿綿密密遍布全身，刺疼著每個細胞。

    當初葉清翎那么愛她，聽見她這么說的時候

    得是有多難受啊？

    葉清翎苦笑著打個哈欠，回寢室打開床頭柜，從里邊捏出一張銀行卡。

    這是時雨給她的那張卡，自從被時雨停了后，她就一直將卡給放在了這兒。卡面是磨砂質地的，摸起來手感很舒適，葉清翎靠在床邊，捏著卡發了會兒呆。

    再走出去時，時雨已經坐回了沙發上，她的眼眶仍是紅彤彤的，淚痕已經擦去了，纖瘦的身子坐在那兒，顯得尤其柔弱可憐。

    聽見葉清翎開門的聲音，時雨立刻抬頭喚了一聲：阿翎

    連聲音也是細弱的，還帶著細微的哭腔。

    時雨，葉清翎坐到時雨另一側的沙發上，輕聲道，我想了想，離婚的事，還是慢慢告訴外婆吧。

    時雨錯愕，聲音一下子拔高：葉清翎你答應了我，要配合我瞞著外婆。

    嗯。葉清翎點頭，十分冷靜道，對不起，時雨，我要食言了。

    我當時沒有想到，你居然真的喜歡我。但現在看來，我還是搬出去最好，免得給你留下什么不必要的念想，對我們都不好。我們瞞著外婆，能夠瞞多久？總不能瞞一輩子。

    時雨原本以為，只要葉清翎肯為了外婆留在家里，她就還有挽回的希望，可現在，葉清翎冷靜地，戳破了時雨最后一絲幻想。

    時雨慌亂看著葉清翎，想要厲聲指責她食言，想要過去握著她的手求她不要這么絕情，可是最終，聽著葉清翎冷淡的聲音，時雨只是哽咽道：

    阿翎，你連外婆都不要了嗎？

    我沒有不要外婆。葉清翎無奈地笑了笑，就算我和你離婚了，我也是外婆帶大的，我仍然是外婆的孫女。我只是想慢慢告訴外婆這件事，時雨，你放心，我們循序漸進地來，外婆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會刺激到她的。

    唯一二字，又一次深深刺痛時雨的心。

    時雨，今天帶你過來吃飯，和你說這些話，都是為了告訴你，葉清翎直視著時雨的眼睛，澄澈的黑眸像是溫柔的湖，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卻那么絕情，我們沒有可能了，希望你，不要再喜歡我了。

    怎么可能時雨的聲音沙啞，阿翎，我怎么可能不再喜歡你

    她都已經對葉清翎動心了啊。

    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唯一一次動心，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地放棄？

    時雨，沒什么不可能的。葉清翎笑著搖搖頭，我曾經那么愛你，你看，我不也放下了嗎？

    葉清翎將準備好的那張銀行卡，緩緩推到時雨面前，很認真道：這是你給我的那張卡，從大學開始，我就沒用過里面的錢了。加上我往里邊打的錢，應該比你給我的，多出一百萬左右。之后，我會再轉一些錢進去的。

    在看見銀行卡的那一瞬，時雨腦海里，又涌上了許多許多相關的回憶。

    她想起自己一直自大地認為，葉清翎是靠她卡里的錢活下去，甚至這棟房子，也是用她的錢買的。她曾經甚至認為，葉清翎離了她，根本在海城活不下去，她甚至還停了葉清翎的卡。

    何止是自大，她以前真的有，認真看過葉清翎一眼嗎？

    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好笑，還有數不盡的苦澀。

    阿翎，對不起，是我以前太自大道歉這種事，有了一次，接下來就輕松很多了。時雨的道歉幾乎是脫口而出，我都改好嗎？

    阿翎，你喜歡什么樣，我改，我都改，好不好？時雨祈求道，手指一下子握住葉清翎的手背，體溫低得嚇人。

    葉清翎只是淺淺搖頭：不重要了。

    時雨，感謝你，讓我在這半年里，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十六歲。葉清翎溫柔看著她的眼睛，手掌一點點從時雨的手中，掙脫出來，毫不留情。

    感謝你當初撿到我，保護我，將我養大。但我不再是你的玩具和寵物了，我欠你的，就都還給你了。

    時雨，從今往后，我們再無瓜葛。葉清翎笑著道。

    時雨離開時，已經接近傍晚了，她們聊了接近一下午也算不上聊，大多數時候，都是時雨在挽留，葉清翎單方面和她商量。到傍晚，終于商定了以后在外婆面前，該怎么做。

    葉清翎暫時搬出來，時雨也在外邊穩一穩情緒，就說是在出差。等徹底冷靜下來，再循序漸進地，將離婚這事兒告訴外婆。

    暖色夕陽從窗外灑進來，房間里沒有開燈，反而顯得寂寥，葉清翎一人癱在沙發上坐了會兒。

    心里談不上難受，就是有點悵然，想要發泄出來。

    畢竟愛一個人的時候，她的一舉一動都能牽動、直觸自己的心底，稍有什么就疼得要命。可是不愛了，心上就像附著一層厚厚的鉛，無論時雨怎么樣，自己都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手機叮咚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