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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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貶宜春太守后枉死于任上,唯一的兒子李霅前往迎靈,卻被李林甫尋了個理由杖死,侄子們只能將他權葬于宜春。直到天寶十二載李林甫身死家破,他們才敢迎回靈柩,安葬在此處。 楊續帶了一壺酒,澆在墓前。初冬的土壤不十分干硬,酒漿慢慢滲入地里,隱約有澆薄的酒氣縈繞鼻端,再認真嗅時,卻又不見了。 “我原想,待到這些事都了了,就來此地為主人守墓。”他輕聲說。 我又笑了,拍他的肩:“你走罷。去戰場上殺敵也好,在叛軍背后伺機行事也好。待你平安歸來,再為他守墓。” 楊續鄭重地對我行禮。躬身時,便顯出那副瘦而硬的脊骨來,看去比平日更清削,也更堅韌。 他將酒壺留在墓邊,對著封土堆叩頭下拜。站起身后,他頓了一頓,忽然換了更為謙卑的語氣和稱謂:“某……觍顏求女郎一事。” 我頷首,只聽他道:“女郎身貌不老,想來有宿世的仙骨,能在人間長久活下去。某聽和尚們說,人死之后,尚有來生。若主人當真轉生,如今也有十歲了……不知他身子康健否。若他轉生的人家還在大唐境內,而女郎過幾年又遇上了這一世的主人,萬望女郎……待他好些。”他說得很急,除了兩處細微的停頓,竟是一氣呵成。我張了張嘴,又很快閉上。 “某對女郎并非無怨。但主人和女郎在一處時每每開懷,某也曾親見……故此懇求女郎,即使這一世女郎與主人依舊無緣,以后的很多、很多世里,總有一世,你要待他好些。” 我吞咽兩下,壓抑喉間的血腥味,向他回了一禮:“若到時你主人還喜歡我,我定然遵命。” 楊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靜默的封土堆,懊喪地道歉:“對不起,我欺瞞你的部曲。” 又一口血從喉頭噴涌而出,砸在墓前猶有酒香的土地上,蒸騰起絲絲微淺的熱氣。 “我覺得……我大概等不到任何人的來生了。” 第105章 萬國衣冠拜冕旒 北風卷著雪片,一圈又一圈地在空中打轉。午后的天色陰沉,瀟瀟的灰糅著蒼蒼的藍,是一種疏冷的色調,再加上飛舞的白色雪片,便越發含混而沉重。“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霄”,怕就是這樣的況味了。臘月了,可不是歲暮嗎? 宣陽坊南面幾座宅邸彼此相連,原本是楊家三位國夫人和楊國忠的宅子。楊家的姊妹們香消玉殞,樓閣成空,楊國忠家門前的戟架和長戟也不見了,但專為宰相宅第鋪設、一直通向皇城的沙堤卻還在,浐河細沙混著雪塊和黃土,踩上去還是很結實。長安城里都是黃土路,因此宰相門前的沙堤足以昭示至高的尊榮。戰亂來臨、貴賤顛倒的時節,亂民和叛軍搶走夫人們內室里的玉如意和夜光枕,放火焚燒異香馥馥的紫檀床榻和幾案,而沙堤只剩下了最本質的踩踏價值,沒有人會因為它曾是尊榮的象征而把它裝起來帶走。 沙堤一仍其舊,宅里的人卻換了一批。兩個士卒守在門外,是為看管宅里的犯官們。宅門不好接近,稍遠處站一站卻是使得的,我站在樹下,扯了扯身上的鹿裘,又抱緊了手爐,向西邊望。新任中書令崔圓的宅子,就在緊挨著宣陽坊的崇義坊。 雪稍微小了些,兩坊間的路上拐出了幾個身影。其中三個身影較為文弱,在高大的坊墻下顯得甚是清羸,而另一個人則穿著甲衣。我抹了把臉上的雪水,迎了過去。 三個人的氣色都還好,是件幸事。近八十高齡的畫圣吳道子在戰爭中下落成謎,“小李將軍”李昭道是李林甫的堂弟,算來沒比吳道子小幾歲,再也拿不動畫筆,王維舉薦、師承曹霸習學畫馬的韓干也不知去了何處。開元年間蘭菊競秀的大唐畫壇,如今枝脈凋零。剩下的名手畫師中,這三個人占得了半壁江山。 張通和鄭虔臉色疲憊,徑自回了楊國忠的舊宅,余下王維和那個押送他們的甲衣兵士。兵士不待我出聲求懇,就向我拱了拱手,溫聲道:“某從前是安……”剛說出“安”字,他立時糾正自己,“是李將軍帳下的校尉,幾番輾轉,隨王侍郎守過太原城。某不敢為難侍郎的兄長,不過娘子最多只能敘半刻鐘的話。”他說完就走開幾尺,留出地方給我們說話。 安重璋在亂中功勛卓著,因安祿山的緣故被皇室賜姓為李,以后不再與叛賊同姓。王侍郎則是王維的弟弟王縉,作為太原少尹,輔佐李光弼守城有功,加官刑部侍郎。 “你怎么來了?”王維皺著眉,很不同意的樣子。 我把手爐塞給他。 “你自家留著,天冷,不要再來。”他拒絕,舉步要回楊宅。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衣袖上。他們都是曾經陷賊的犯官,現今被褫奪了自由,只能穿尋常的士人襕袍,活像白了頭發還沒考中進士的年老書生。 “你的手臂怎么了?”我指著他的左臂。 他匆促的腳步微妙地一滯:“染了顏料和鰾膠。” 粗糙的衣袖上染了幾塊茜紅,似乎是珍貴的外來染料“猩猩血”,在暗淡的雪天里也濃得亮眼。 我忍著咳嗽,平直地重復:“我說,你的手臂怎么了。” 他嘆了口氣,沒有法子回避:“下梯子時腳步不穩,略碰了一下,不是緊要事體。” 我應了一聲,沒再說話,他反而擺出個笑容:“楊續那日責我的言語很有道理。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設若為崔相公畫壁就能免于死罪,不可不謂叨天之幸。我不覺屈抑,你也別為我難過,我們一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