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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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羅幃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嘶啞的歌聲,與洛水煙波纏繞在一處,沐浴在初秋的日光里,似乎也生出了淺淺的光澤。 其實,早在永寧寺塔逝去的兩百年前,這個城市就經歷過更徹底的毀滅。那是西晉永嘉年間,一個粟特商隊的首領給遠在撒馬爾罕的主人寫信:“發生了大饑荒,最后一位皇帝也逃跑了!宮殿被燒了,城市被毀了!洛陽不再有了!鄴城不再有了!匈奴人占領了長安,啊,他們昨天還是皇帝的仆人呢!”[1] “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 1907年,探險家斯坦因在玉門關發現了這封書信。“洛陽不再有了!鄴城不再有了!”隔著十六個世紀的光陰,信中驚慌失措的語氣,不足以喚起多么深沉的共鳴。那份鮮活的情感,唯有在“歷史”正在發生時,才有刻骨銘心的力量,比如——現在。 洛陽,是不是不再有了? “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唱到此處,歌者的聲音漸漸低落,最終歸于默然。 我站在了她的面前,輕聲問:“這篇詩,不是還有最后兩句嗎?” 歌者是一名老嫗,面前的地上丟著十來枚銅錢,都是路過的人留下的。老嫗穿著麻布衣裙,面容憔悴,雙眉間溝壑深刻。聽我發問,她抬手理了理鬢發,姿態竟很有些優美:“我年少時,很不喜最后兩句。” 我微笑:“‘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這兩句轉得太急,的確差了些。”但我聽說,當年洛陽城里的歌女們,都更喜歡這兩句。畢竟,世間貧賤、命苦的女子,才是多數。 老嫗眉毛一揚,卻道:“我當年想的是,我自富貴,我自美貌,我自有‘玉勒乘驄馬’的良人,作詩的人,為什么要將我和那些浣紗的貧賤女子相比?” 我怔住:“你是說……你就是……” “不錯。”老嫗輕聲道,“作詩的是個少年,他在岐王府的宴席上見到了我,大約因為見我行事輕狂,而忍不住寫了這首詩。” “岐王府?你是……誰家婦?”我問道。 老嫗將地上的銅錢收了起來,放進懷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姊妹親眷都以為我定要生氣,但……這樣好的詩句,用來寫我,我又有什么可氣的。何況,”她臉上逐漸泛起笑意,“作詩的人只有十六歲。后來,我聽說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了。不過,那年他還只有十六歲,真是……骨清年少。” 有白鷺從遠處飛來,落在水邊,低頭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午后的陽光還很熱,它伸出嘴,喝了些水,旋又飛走了,沒留下半點聲息,唯有一道道波紋,不疾不徐地漾開又消失。 片刻的靜默后,老嫗又唱起歌來,這回唱的是:“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每一首都像是洛陽城的挽歌。我放下一小袋錢,轉身離去。 我很快找到了菩提寺。 看守的兵士不多,我又尋了一名突厥兵士說話,編了一個婢女來探望舊主的故事。大概是因為關押在此的都是一些文官,沒有作亂的可能,軍士們難免松懈,我沒費力氣就進去了。 菩提寺不算很大,卻也有數十間僧房,王維就被關在其中一間里。 “你如何尋到此處來的?你……你好么?”他問。 我反問:“你還好么?” 他低下頭,許久才道:“不好。” 他一向從容雋雅,很少這樣坦誠地展露疲態。我張了張嘴,到底無法回答,只得尋來一只碗,倒了水遞過去:“你少說些話。” 他的聲音粗啞,有近似金屬的質感,像爐火熄滅之后,打開爐門時碰撞發出的那種聲響。不清澈,不干脆,混合著金屬的冷硬和塵燼的渾濁,澀而滯。 “服藥佯喑”。史書上短短四字,我記得,我知道。 他接了水,卻沒有喝:“裴十今日來看我了。” 裴迪排行第十,親近之人喚他裴十。 “他說,宮里有一件慘事。凝碧池上……有一位樂師,我也認得的,他……” “你少說些話。”我抬手止住他的訴說,再次規勸。 他順從地沉寂了一會兒,忽而又道:“我不好。因此我才想,只要你和阿弟他們都好……只要……” 他說得含糊,但語氣卻很平穩,像是已經考慮很久的模樣。我抓住他的手臂:“你想做什么?!” 他的手臂瘦了很多,觸碰時有一種脆弱得不真實的感覺,好像……薄薄的衣袖對于那手臂來說,都太重、太重了。 就像……活著這件事本身,也太重了。 他身體晃了兩下,苦笑道:“不大好說。畢竟,我也很想再見你們一面。” 我反而突然放松下來,扯過一個蒲團坐下:“這些事,我想過的。” 他微微皺眉。 “我想過的。”我又說了一遍,“焦煉師,焦道士……我可以與她一樣的。” 不老、不死——只要自己別作死。 王維頷首:“我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