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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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個樂工說,只有做了四十年太平天子的李隆基,才配得上如此名花,如此美人,名花如牡丹、國色如楊妃,唯有得他一笑,才能不枉此生。 她前所未有地憤怒。 李隆基是太平天子,他的四十年太平,從何而來?從邊民的淚中來,從軍卒的血中來!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若不是因為李白,她不會留意這個叫杜甫的文士,不會留意杜甫這首《兵車行》。一旦留意了,她才明白,為何這個文士不為唐廷所重,做不了唐廷的官,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盛世的樂舞和歌聲之外,有新鬼煩冤舊鬼哭,有幼子嚎啕,老婦嗚咽! 李隆基高坐大明宮時,可以輕易地決定腰斬她的父親,狼狽逃竄馬嵬驛時,同樣可以輕易地同意殺死貴妃。就算前者他素不相識,后者卻曾給他帶來許多快樂。 自私的天子,虛偽的盛世,愚蠢的忠臣。 綺里叫人堵住那樂工的嘴,對安祿山進言:“只是將他斬首,未免不夠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斬。” 她一言既出,便聽見身邊的伯禽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叫。 安祿山神色微動。嚴莊見狀,忙吩咐武士們將雷海青縛于殿前,又笑道:“依臣之見,腰斬不如肢解,肢解未若凌遲。” “肢解罷。”安祿山道。 綺里感到伯禽碰了碰她的衣袖,輕聲說了一些求懇的話語。但綺里沒有回頭。她專注地看著,看刀鋒被揚起、揮落,看一具rou體被粗暴分割。她也在聽,聽最初的慘叫和稍后的寂然,聽刀斧入rou,聽鮮血濺落。這些是父親被腰斬后,她在夢中經常見到的情景,經常聽見的聲音。她喜歡看這些場景重現于敵人身上,這能讓她不再恐懼。她輕輕哼起了歌。 除了行刑者與受刑者,凝碧池邊的眾人無不沉默,連舞馬和舞象都不敢動作。綺里輕哼的聲音,很快吸引了安祿山的目光。“你唱的是什么?”安祿山喝了口酒,饒有興致地問。 綺里像是突然驚醒似的,抬眸笑答:“這首歌,陛下多半聽過。”她清了清嗓子,用突厥話唱起歌來,調子清越激昂。 安祿山聽了兩句,微笑頷首,武將們多有懂得突厥話的,見他露出贊許之意,便也跟著唱了起來。數十人的歌聲匯聚在一處,掠過水面,傳得很遠。樂工們各自低頭緘默,而有的漢人官員們不懂突厥話,神色尷尬。 安祿山笑道:“這是草原上突厥人傳唱的一首短歌,意思是:‘讓我們將敵人團團圍困,讓我們跳下馬沖鋒陷陣。讓我們像雄獅吼聲震天,讓敵人的力量削弱殆盡。’”[2] 他素不諱言自己本是胡人,起于微賤,但起事之后,自然也十分在意漢人官民們如何看待自己,借用“四星聚尾”“金土相代”之讖造勢,力圖讓天下人相信,大燕乃是天命所在。他命孫孝哲從長安搜羅樂工舞伎送到這里,也正是為了以禮樂彰顯大燕之正統。 樂工雷海青的那番言語,卻不止直斥他不配聽大唐皇帝聽的樂曲,更是明言他所建立的大燕,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僭偽王朝,不配與那位皇帝締造的真正盛世相提并論。饒是他心性堅忍,殺人如麻,被說中心事,也不免難堪,嘴唇微微發抖,直到將那樂工肢解,才終于松了口氣,于是命人賞賜綺里美酒和金珠寶玉。 而綺里——這一天她喝了很多酒。她比她從前的主人李白更加善飲,但今天心情極好,竟然喝醉了。去年十二月叛軍進入洛陽,到今日正好八個月。這八個月,是父親慘死之后,綺里難得快意的一段時光——也許還不是最快意的:她最懷戀的,還是扮成婢女,留在那個人身邊的日子。但她還是很高興,以至于當這種快意被突然打斷,戛然而止時,她也并未感到憤怒。 伯禽拿著那把她給他防身的短刀,躲在門后,在黑暗中將刀刺進了她的肋下,隨即慌亂地松了手。短刀的大部分鋒刃,都留在了綺里的身體里。冰涼的刀鋒和隨之而來的劇痛,讓她從醉意中清醒,她咳了幾聲,強忍著痛道:“你將燈點上罷。” 他還真的點上了燈。 她沒有拔刀。這一刀刺得太深,若是不拔,興許還能多活一刻。她平靜地感受著劇痛,這種痛,反而好像讓她活了過來。過去的三十年她四處奔走,只求顛覆這個她恨極了的唐室,恨意讓復仇以外的一切事物都變得虛無。若是沒有識得李白和他的歌詩,她的一生,大概也就這樣虛無地過去了。 “天然呢?”她問。 伯禽的聲音在顫抖:“我將他送走了,你,你要殺我,就殺我一個。” 綺里笑了:“為什么?” 燭火昏暗,映得伯禽年輕而微豐的臉龐多了幾分棱角,只是他一說話,就又成了她所熟知的那個孩子。他鼓著兩腮,像是積攢了很久的力氣:“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原來是這般景象。伯禽不能坐視。” 綺里又笑:“是了。‘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胡兵、豺狼……你也覺得……他也覺得……我們……是……逆胡?” 伯禽用力搖頭:“我家在西域住了幾代,譜牒無存,到底是不是涼武昭王的裔孫,是不是姓李,甚至……甚至到底是不是漢人,我……我也不知道。你總是以為,胡漢之辨關系重大。就算、就算關系重大,我們家這樣的身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