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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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頓了頓,語調(diào)微涼:“那么孔子便不能成為孔子了?!?/br> “你如何記得我阿耶這許多詩?我都記不得這些。”天然走到一匹矮小母馬旁邊,好奇地摸著小母馬的頭。 女子沒有回答,只是走過去,將他扶上了馬。天然人小腿短,雙腳放下時卻正好穩(wěn)穩(wěn)踩在馬鐙中,顯然這副馬鐙是專為身量未足的兒童打造的。 她思慮周全,行事細致,雖然言談古怪,卻似乎對他們沒有惡意,本該是友非敵。但此處畢竟是安祿山所據(jù)的幽州,這女子行事卻能如此隨意,想來是叛軍中的人物。 伯禽思緒混亂,卻見女子向他伸出手來。他搖頭謝絕,自己扶著馬背,抬起左腳去踩馬鐙。但他忘了上馬時要抓住韁繩,馬兒不受控制,自顧向前走了兩步,伯禽難以平衡,踏入了馬鐙的左腳隨之前蕩,而身體則向后栽倒。他一聲驚呼尚未發(fā)出,就覺腰部已經(jīng)被人大力扶住,那人又將他右腿一拉一送,手法極快,再一扶他后背,他就已端正坐在了馬鞍上。 行動之間,她衣上的香氣飄入伯禽鼻端。香氣清冷,非蘭非麝,伯禽心里一陣惘然,無端又生出了那種幽微的熟悉感,卻辨識不出。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嗅那香氣的舉動過于專注,臉頰頓時泛起緋色,口齒艱難道:“謝……謝娘子?!?/br> 女子命兩名武士各自牽著伯禽和天然的馬,又稍稍整理裙裾,一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騎:“你叫什么?” “我姓李,名伯禽?!?/br> 女子挑眉:“魯?shù)氐男绿┛h,乃春秋時魯國的平陽城,因此你長姊得名平陽。為何你卻喚作伯禽?伯禽是周公長子,賢尊雖然不拘一格,怕也未必喜歡扮作周公?!?/br> 伯禽正竭力在馬上保持平穩(wěn),聞言脫口道:“正是如此。他人都道我父親自比周公,名我以伯禽……” “‘成王有過,則撻伯禽?!赏跏蔷?,縱然犯了錯,周公也不能打他,卻又要教他道理,就只好鞭打伯禽。賢尊是個護短的人,才不會為了旁人,打自家的孩兒?!迸用蜃煲恍?。 聽她話中似帶貶損,伯禽一肅容色:“伯禽不敢聞父之過?!?/br> 女子怔了怔,笑道:“罷了,那你說,他為什么為你取名‘伯禽’?” 伯禽猶豫片刻,赧然道:“父親說,他……他是隨口取的。我出生時,他見案上恰有一卷《春秋》,想到伯禽曾為魯侯四十六年,必定活了很多年。若是我也能活那么久,就很好了。因此,他便為我取‘伯禽’為名。” 女子哈哈大笑,唇邊呵出一團團淺淡的白氣,眉梢眼角的弧度都柔和了:“這確是賢尊的風(fēng)調(diào)。你呢?你叫什么?”她轉(zhuǎn)眸,去看天然。 天然素來話多,到此時已經(jīng)憋了許久。他小臉凍得紅了,一只小手抓著韁繩與馬鬃,口中迫不及待道:“我叫天然,小名頗黎?!?/br> “頗黎?”女子語氣玩味,“玻璃?” 天然用力點點頭,大聲道:“阿耶說,頗黎出自波斯,乃西國之寶?!庇盅a充道:“我家大哥的小名,叫——” 伯禽阻他不及,卻聽女子笑著接口:“我知道,他叫明月奴?!?/br> “娘子你何從得知?”伯禽和天然齊齊一怔。 “‘金天之西,白日所沒??道虾r,生彼月窟?!迸右鞯?,“都是與西域關(guān)系甚深的名字?!?/br> 伯禽記得,這也是父親的詩。這幾句,說的是一個胡人生于西方,“月窟”即月出之處。他解釋道:“我家是涼武昭王李暠之后,但隋末多難,祖上謫居條支,流離散落,改易姓名……” 女子喃喃道:“我早說過,他有絕世高才,光焰萬丈,何必攀附古人?!?/br> “……直到父親出生,先祖父心有所感,手指李樹,復(fù)故姓,離碎葉,還于故國?!?/br> 女子語帶譏諷:“你說他的‘故國’乃是中土,卻也未必。李子出于西方,而他為你們起的名字,未嘗沒有懷念西域的意思?!?/br> “娘子識得我父親與亡姊?”伯禽微覺尷尬,轉(zhuǎn)而問道。 女子微一皺眉:“亡姊?” 伯禽黯然:“阿姊出嫁未久,即因病辭世?!?/br> 女子靜默片刻,輕聲道:“平陽幼時豐腴潔白,眼睛如葡萄一般,可憐可愛。我那時常常陪她頑耍?!?/br> 伯禽想起長姊的音容,心頭痛楚愈深。母親去世早,父親又喜愛四處游歷,有時固然會帶上他和長姊幼弟,但更多的時候,會將他們留在家中。幼弟并非他同母之弟,而是父親在東魯與另一女子所生。那女子生下幼弟后數(shù)月,便與父親決裂。因此,幾個孩子所能憑依者,除了家中數(shù)畝薄田所出的粟米,便只有彼此了。 一個“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的父親,注定會是一個不肯受家室拖累的父親。伯禽不敢有怨,心中卻并非無怨。 他非口齒伶俐之人,此刻心事紛亂,低下頭去,竟不能發(fā)一言。天然早就對他們的對話失去了興趣,獨自玩得興致勃勃,口中不停呼喝著那匹小馬。 “當(dāng)年幽州節(jié)帥張守珪扎營于此,因圣人出戰(zhàn)失利,險些斬了圣人?!迸又更c著前方,解說道。 伯禽很快明白,這個“圣人”指的是安祿山——他在路上聽說,安祿山已經(jīng)自立為大燕皇帝了。 近二十年前,安祿山輕敵冒進,大敗于奚人之手。張守珪因愛才而不忍殺他,將他解送洛陽,請皇帝示下。宰相張九齡和裴耀卿堅持處斬,而皇帝最終并未采納,只是削去他的軍職,令他在軍中白衣效力。自從去年年底安祿山起兵,這件舊事便時常被提起。連市上的尋常百姓,也都要跟著感嘆一句:可惜張相死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