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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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脂盒子掉在地上,而他昏倒在案邊。 待他醒來時,已是三天后了。巫師說,要他好轉,須得讓他見圣人一面。然而他不能走動。皇帝有意前來探視,卻被左右諫止,于是登上降圣閣,招揚手中的紅巾,以示對他的恩遇。他已不能下拜,便令人代他跪拜謝恩。皇帝知道他的病情已重,遣了中使將楊國忠召回。 這日,楊國忠來探病了。他走入臥室后,卻不接近病榻,而是在炭盆前將身上的寒氣烤去,方才走到榻前,躬身道:“國忠來探視相公了。” 李林甫在榻上微微欠身,命人奉茶:“累得你往來奔波,我深覺不安。” 楊國忠道:“相公何出此言?圣人為相公的病,極是憂心,特遣中貴人回長安宮中取了不少珍奇藥物,教我?guī)怼!?/br> 他淡淡一笑,說道:“我的病,只怕藥石罔治。”轉頭凝望窗外的鵝毛大雪。 楊國忠端起溫熱茶湯,卻不飲下,只放在手心暖著:“相公此言,卻要教圣人傷心了。” 事已至此——也許是他已病得失去了往日的機心——他也不耐煩再與楊國忠打什么機鋒。在屋角白玉更漏的水滴聲中,他的聲音平和而枯澀:“我死后,你必為宰相。以后的事,都要勞累你了,只盼你不要厭煩。” 楊國忠肅然起身,從袖中取出巾帕,作出拭汗之態(tài):“國忠不敢當!” 李林甫只覺那玉漏聲聲,甚是聒噪。他腦中有什么在嗡嗡作響,眩暈之感也是一陣接著一陣,只是不欲在楊國忠面前露出疲弱之態(tài),微笑道:“當?shù)茫數(shù)谩!?/br> 對方又遜謝一番,坐回錦茵上:“國忠雖不敢當,但相公既有此托,國忠必當殫精竭慮,以報君王……說來,南詔既不平靜,北邊阿布思又入寇永清柵,令人好生擔心。” 李林甫不解他為何突然提起阿布思,只靜靜聽著。 “相公既曾與阿布思約為父子,他的性情,相公想必比旁人所知更多……” “約為父子?”李林甫眼前一黑,咬著牙竭力定神,“誰說的?” 對方訝異道:“圣人命我鞫問安將軍手下的同羅降將,已經(jīng)證實此事。哥舒將軍也從旁作證……難道相公竟不知么?” 楊國忠、安祿山、哥舒翰……李林甫斷然想不到他們幾人共同羅織自己,說自己與一叛將結為父子——這竟是要誣構他謀反了。他急火攻心之下克制不住,喉間咳出一股腥甜,忙拿絹帕掩了口,再看那帕子時,竟有一縷鮮烈的紅染在上面。 他將帕子擲下,閉了眼,冷漠道:“你還知道什么?” “只知道這一樁事體還不夠么?”對方笑問。 “夠了。”李林甫慘然笑了,“竟是我小覷了你。” 楊國忠站起,走到他的榻邊。他表情恭順,走近時的姿態(tài)卻挾著一種使李林甫無從閃避的堅定:“相公不是小覷了我,而是小覷了朝臣們的怨憤。傳聞地獄中有三途烈火,也不知有多少人,因相公而烈火焚身。李邕李北海……相公忘了嗎?他是你下令杖死的。還有刑部尚書裴敦復,咸寧太守趙奉璋,李左相家的郎君李霅,皆是受杖而死……我記得李左相僅有李霅一子,且李霅的孩兒也已夭亡,這樣貴重的宗室子弟,竟然就此絕嗣。”他朗朗地笑了起來,“我實則……很敬佩相公。相公做事……委實干凈。” 大雪鋪天蓋地,此刻才交未時,卻已昏暗一如傍晚。楊國忠白皙的面容在燭光中閃動,竟使李林甫想起了他從前那個夢,那個有一名白皙美髯男子不斷逼近他,而他驚恐畏懼,無法躲閃的夢。醒來之后,他將形貌與夢中人相類的裴寬排擠出京,卻沒有想到,如今立在他榻邊,令他著實無以回避的,竟是這個他初時全未放在眼里的楊家小兒。 李林甫又闔上眼,平淡道:“我秉鈞十九載,是天子用我,朝臣們有何怨憤?誰敢怨憤?” “是,是我說錯了。臣子就是臣子,豈能有怨憤。有怨憤的,”楊國忠淺笑,“——是天子。” 李林甫的手在錦衾下面握緊了。 “天子賜死了張道斌,個中緣由,相公難道不知?” 果然……果然是因為他當年與武惠妃謀立壽王的事嗎?李林甫心中涌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對他來說甚是新鮮。他只覺得,眼前、心頭的一切,都黑沉沉的,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臟腑,狠狠絞扭,直到他無法承受,直到整個世界扭曲變形。 他不愿在這楊家小兒面前失態(tài),咬了咬舌尖,說道:“天子待我,恩遇仍深,登降圣閣望我。” “相公身后,圣人若依舊這般待相公及兒孫,才當真顯出圣人的恩遇。”那張白凈俊秀的臉上,笑意由唇角逐漸漾開,越來越深。 許久,李林甫開聲道:“要我如何,你才肯放過我的兒孫?” “相公高看我了。凡事要看天子的意思,我能做得了什么。”楊國忠說完,施禮告辭。臨出門時,他忽又回頭,語氣輕快而略帶驚詫:“是了,我記得,李邕死時,正好七十歲……咦?相公今年也七十歲了,好巧。” 李林甫閉上了眼,眼角有渾濁的淚水滲出。又過了很久,他掙扎著坐起,舉步下地,顫巍巍地走到窗前,用盡力氣將窗扇推開。 昭應城雖靠近溫泉,地氣較暖,然而如今畢竟是十一月了。凜冽寒風陡然吹入室內(nèi),帶走了室內(nèi)的藥味與老人久病所致的陳腐氣息,也吹得他身上單薄的衩衣不住翻卷。李林甫的唇色與臉色在風中變得慘白,他望著窗外,想起的卻不是為相十九年來,與朝臣們不停爭斗的點點滴滴,而是他為國子司業(yè)時的往事。那時他每日與諸生為伴,目中所見,皆是那些骨清年少的容顏,自己也似活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