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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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適之伸手擁住我,低聲道:“我還道卿當真要輕生。若是我又做了錯事,卿只管責我打我,也皆使得。只是不要……不要這樣。” 我木然點頭,眼中所見的,卻是那個正走出幽州開元寺大門的人影——正午的秋陽照在他的青衫上,沒有半分暖意。 第54章 月華偏照此時心(王維) 她坐在開元寺塔的欄桿上,神情漠然。她總是鮮煥的,欣悅的,活潑的;他沒有見過那樣的她。 所以他幾乎是怒斥了臺主。他想,每一個喜愛她的男人,所喜愛的,應該都是那份鮮煥的氣息罷?難道臺主不是?臺主怎么能夠坐視……不,臺主做了什么? 坐在幽州的官署里,王維用力揉著太陽xue,卻仍是覺得眼前一片昏茫。才四十歲,視力已經衰退了么?他自嘲地想著。 事實上,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會做這樣的事情——他明知臺主身份非比尋常,居“亞相”之尊,有宗室之貴。區區一個監察御史與之相比,說是以卵擊石都嫌不足形容。 若是一切都早一點……若是在當年的青溪水畔,他就擁住她;若是在去歲的涼州郊外,他就親吻她……她是否就不會屬于他人?若是他早早放下他太原王氏子弟以風度自矜的習氣,他是否……就不會后悔? 是的,他不相信她已全然忘記了他。他不相信一個曾以那樣復雜的眼神望向他的少女,會真的全然忘記他。然而此刻,他還能做什么呢? 他猛然起身,走出官署。 午后的陽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他卻感受不到什么暖意。幽州的天氣干燥清爽,與長安不同,與他的故鄉蒲州也不同——他生長蒲州,蒲州離黃河極近,氣候潮潤。 而蒲州……自從二十多年前離開,他就沒有再回去過了啊。 那個有著清澈而好奇的雙眸,在惶恐和興奮中,打馬馳離蒲州城門的十五少年,已經不再有了。一入長安,他的身與命,便永遠屬于長安:奢華著的、意氣著的長安,欲望著的、熬煎著的長安。他注定要與同樣居住于那個巨大都城中的人們往來、談笑、糾纏。 ——直到死去。 王維裹緊了衣衫。他不想這么早就回到孤燈冷壁的館舍,于是信步向市集中走去。 幽州的市集在城西,雖遠不如長安的西市繁華,但胡族雜居,更有許多長安少見的奚人、契丹人,獨特之處,與涼州的市集倒有幾分相似。 他忽地憶起在涼州時與她同到市中的場景:她cao著不甚曉暢的突厥話與店主討價還價,直到他忍不住了,將她看中的兩支簪子都買了。她卻一頓足,笑嗔道:“我不過是想習練突厥話罷了!”可惜啊,他只粗通一門梵語,始終未曾了解過她的世界,那個由多種語言帶給她的廣大世界。 自與她相識,便是她一直在走近他,一直在努力地想要了解他的生命。他自來受慣了女郎們的傾慕,起初也是不以為意的。他開始留意她,是因為她看向他時的眼神。 她生得美,這毋庸置疑。可世間的美人,少有美而不自知的。 唯有她——她看向他時,就像完全忘卻了她自己。她自己是美是丑,似乎在那樣的眼神里,都變得不再重要。被那樣的眼神望過,作為一個男子——不,作為一個人——大約此生就不該有任何遺憾罷? 然而他依然難以壓制心頭的痛憾。 阿瑤說過,她喜愛阿妍。她說,阿妍有時聰慧,有時癡傻,反而比一味聰慧的人更加惹人憐愛。他彼時以為,阿瑤只是暗示他,她死后,他可以將目光轉向那個小娘子。 如今他明白了。阿瑤才是見事最明的那一個。 他搖了搖頭,繼續向市集的深處走去,直到他散淡的目光被一處酒肆吸引。這家酒肆熱鬧得不合常理,門前竟然排起了長隊。想必是賣什么好酒的所在罷?他望著樓頭招展的青旗,淡淡笑了笑,便欲繞路,卻有兩個路人的交談聲飄了過來。 “某初來幽州,敢問老丈,那朱家酒肆,為何如此興隆?” “咳!好教郎君知曉,我們幽州的節帥李臺主,與他的未婚妻子,便是在朱家酒肆重逢的哩!那位小娘子那日在酒肆中與軍士們斗酒,為節帥平息了一場內訌。那日,老朽也在……” 王維嘴唇一顫,停下了腳步,加入了排隊的人群中。 他貪婪地聽著其他酒客的議論。 “我聽說,那位小娘子生得極美?” “噓!議論節帥的娘子,你不要命了?”說話的人壓低了嗓音,“不過,那位小娘子確是‘青春美貌’……這可不是我說的,是那日為小娘子出頭的一位將軍說的。” “我不信,一個女子,怎能有那般海量?” “我看節帥就是因此而鐘情于她罷!聽說節帥的酒量也如鯨魚一般,若是娶得一個這樣的娘子,豈不是就沒人管束他喝酒了?兩人日日對飲,想想就美吶!” “節帥又不是你!你休要臆想了,難道堂堂節帥,三品高官,飲酒時還和你一樣,受娘子節制?” “錯了!連太宗朝的房玄齡,凌煙閣圖畫的名相,尚且懼內哩!但……節帥果然胸懷寬廣。若是我的娘子在街頭與男子斗酒,我定要好生管教她。” “我聽說這位娘子的父親乃是當朝左丞,難怪為人恣肆。長安貴人們的生涯,我等粗人原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