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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山青卷白云:女翻譯與王維在線閱讀 - 第5章

第5章

    “這位是孟襄陽。”意態閑淡的孟浩然,素衣草鞋,和雅潔的崔顥形成極鮮明的對比,頗有質勝于文的樸實感。他只望了我一眼聊為回禮,便又自顧仰頭將一盅酒倒進嘴里,金黃的酒汁沿著他的嘴角淌下來,一滴滴泛著晶瑩的光芒。

    崔顥笑道:“孟六兄待女兒家還是這般不客氣,可這位是我阿妹,不可怠慢。”又指著末座著皂衣的一人道:“這位是……”

    那人拱手含笑:“王十三維,同孟兄一般,布衣。”

    第3章 愛君筆底有煙霞

    妙年潔白,風姿都美。

    伴隨著眾人的談笑聲,薛用弱《集異記》里形容他的這八個字適時跳入我腦子里。其實他已不再是“妙年”了;此時的他,大概已有三十來歲了,可是——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該慶幸呀,慶幸我沒有穿越到某個人的身體里,而是帶著自己的臉,自己的容貌,自己的心在大唐見到了他!我錯亂荒謬而且欣喜地想著,竟然有那么點兒想哭了。

    這就是開元盛世呀,這就是這個人呀!

    我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以后的歲月會很長嗎,以后還有說出來的機會嗎?

    你為什么不穿白衣?白衣不是才最合了你那行到水窮坐看云起的隱逸姿態嗎?

    你為什么要穿白衣?什么顏色的衣服不是都能被你穿出那份風致嗎?

    我狠狠地打量著這個人,他的眉與眼,頰與唇,細致寧靜,就像是……長安城的月色。

    他的臉,還不如崔顥的俊美——我并不忌諱承認這個——但是他只一拱手,一揚唇角,不知怎么就有一種與崔顥絕不相同的風流氣韻,似乎剛剛從烏衣巷某間高高的大門里走出來,要去赴什么清談之會。

    真好,我終于見到他了……真是的,他怎么才讓我見到他!

    我匆促地低下頭,我不敢再看。我怕我被這巨大的歡喜和悲傷沖垮。

    像個木偶一樣,我嫻熟地遵守唐人禮節,與王維見了禮,他笑道:“我離長安赴濟州時,你還未足十歲,大約早忘了我了——難怪認了這許久。”

    “怎么能忘。”我笑著迎上他的目光。

    崔顥笑道:“阿妍竟然見到王十三兄,便忘了阿兄我。實教我傷心、傷心極啦。”拿過一只蓮花木杯,斟滿遞給我,我險些被嗆住:“阿兄容貌俊朗,勝似古之衛玠。”

    “當真?”崔顥眉毛一挑。我不喜他的輕薄樣子:“看殺衛玠,不是美事,我不看阿兄才是為了阿兄好。”崔顥愣了一愣,王昌齡打圓場道:“阿妍忘了許多事,過些日子慢慢想起來,便更加親近哩。”王維亦笑道:“是了,如今阿妍大了,通身氣度竟大與從前不同。”

    我一抖。我竟怕他夸我。惶然,一笑:“喝酒,喝酒。琥珀酒釀制不易,莫要辜負。”所謂琥珀酒,指的是酒液色澤鮮亮的黃酒。唐時的釀酒工藝還難以保證酒曲純凈,釀造過程中,酒曲混入其他微生物,致使酒色變綠,常稱“綠酒”“綠蟻”,酒質未純,量大價廉。而琥珀酒鮮黃透亮,較為珍貴,不惟價格不菲,味道亦甚清甜,色澤更是“玉碗盛來琥珀光”,有種油汪汪的質感,像新割的蜂蜜。

    他們開始討論時局與文學。我插不進話,就猛喝酒,并偷看王某人,眼看著他早早擱了杯,孟浩然臉上都泛起了些紅,王昌齡說話漸漸說不清楚,我依然清醒,崔顥也還悠然自若,面不改色。

    孟浩然終于抬起頭來,看著我道:“好了不起的女郎家——能喝倒我的,你是第一個……哦,第二個。第一個是李青蓮……”我笑:“李青蓮?他好似十分傾慕孟兄。”“傾慕?”孟浩然笑了笑,“青蓮詩才甚高。”

    他這表現大出我意料之外。他和李白的關系,和后人猜想的莫逆知交似乎還有距離。

    崔顥笑道:“空喝酒實在無趣,他家的果子也無甚吃頭。”嫌棄地瞧了一眼案上的花糕,“胡人嘛,當行出色的終究還是羊rou。他家的炙羊rou,我許久不曾吃了,咱們不割幾斤來吃么?”說著便招呼店家切rou,王昌齡道:“才在官司會食回來,我是吃不下了,你胃口真好。”

    “吃他們做的飯食能吃飽,少伯兄你的胃口才真是好!”崔顥大倒苦水,“皇城各司的食堂,御史臺的分量最足,滋味最惡。我是吃不完的,每日取了飯,都要先倒出來一半還給公廚,早晨必要帶一二枚蒸餅到臺里。庖宰多半是我們臺主的私人。”

    王昌齡反駁道:“我吃過你們御史臺的飯食,明昭你休不知足。秘書省的公廚,早在魏文貞公為秘書監時,就已惡名在外了。百年懿范,御史臺及得上么?去夏有一回做了冷淘[1],有七八人食后上吐下瀉。故而今年他們可不敢做冷食了。”

    我目瞪口呆,聽著盛唐的兩大才子抱怨食堂。

    只是,現下孟浩然和王維,一個應試不第,一個有功名而未仕,是個所謂的“前進士”——發明這詞兒的唐人可真刻薄——而那兩個已經是公務員的家伙,卻大肆抱怨中央機關的食堂,是不是不太好?我方欲岔開話題,崔顥已笑道:“孟兄,你少喝些。”孟浩然搖頭,淡淡笑道:“我孑然一身,便是醉死西京,想也無人在意,只不過白白花用錢財賃房罷了。”

    這話說得凄冷,一時席中默然。半晌崔顥開言:“孟兄才高當世,便如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何愁來日不能考取。百里子亦曾亡秦走宛,秦穆公贖他只消五羖羊皮,朱買臣五十富貴,終于位列九卿——孟兄何憂思之深耶?”他收了嬉笑之態,這番話說得誠懇。只是朱買臣不得善終,以這例子勸慰別人當真合適么?我偷眼瞧孟浩然,卻見他并無不豫,王昌齡甚至微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