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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81節

    桑箋偏臉,在陰影處拭淚。

    若非是自身有了變故,主子或許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其實還想要問“想不想離開”,聞言卻是問不出口了,究竟該不該告訴主子那件事?

    秦霜衣關切地看著她。

    桑箋對上她詢問一般的目光,終還是故作輕松道:“小姐,可還想要嘗一嘗新摘下的青梅?”

    輕快得仿佛遙遠的舊日。

    秦霜衣的面色白了白,撫上小腹的手也徹底停下了,她提步進了屋里邊,語氣僵硬地說:“陳時不提,言慎。”

    “不,不是,我……”桑箋連忙跟上,想要解釋卻發覺都是徒勞。

    不是什么?蘇稟辰得了提任的消息早就傳出,桑箋得知留在玉容殿里的婢女收到了蘇稟辰的傳物時,就瞞著秦霜衣回了一趟,也就得知了他的期約苦等。旁人不知青梅之所藏何意,可桑箋清楚。

    ——“依期至,棄塵去,舊情念,勿失約。”若可真的離開,會不會就可以如愿順遂?

    “本宮為皇上所封,名正言順的秦妃。”秦霜衣冷聲道,“端正儀禮,侍奉君側,孕養皇嗣,天經地義。”

    拒絕得斬釘截鐵。

    桑箋不由得落下淚來,躬身應道:“是,奴婢明白了。”

    小姐狠下心來抹去的東西,其實都是她曾經在身處深閨閣樓之內,滿懷希冀低語傾訴過的,到了如今重似千斤的芳辰心事,不堪回首似的總角之宴。

    少時相遇初見不過只言片語,投緣已現。

    青梅枝,梨子茶,對詩書。最逾矩之舉也只是,各贈其物。他們都太懂得發乎情止于禮,也以為既是門當戶對,便可水到渠成。

    可有的,只是涇渭分明。

    充沛的便也就成了寒酸。桑箋攥了攥手,低頭望著腳底,布鞋一針一線都有些模糊,仿佛又看見自己在暮春時節陪著小姐難得地在街上逛逛,各種新奇物件琳瑯滿目,卻回頭一瞥就看到了淡得發白的花捆,面容可親的花販轉瞬成了劊子手。

    凄清的微笑再也找不著了,不能再想。

    桑箋吸了吸鼻子,正要轉身退開時卻聽里屋傳來杯碗落地的聲音似是撕裂,秦霜衣的急喚很不清晰。

    “主子,你怎么了……”她慌張沖入,觸及所見已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剩余的參湯灑倒在了地上,那是云掌印命后宮的人定期送來的。秦霜衣面如白紙,痛苦不已,嘴唇開合之間已說不出一個字,鮮血自口漸漸溢出……

    捆花被翻擺而出,里頭全是飛灰。

    *

    作者有話要說:

    [1]自《明皇雜錄》

    (本章完)

    第84章 愿無違 不用回看,是告別而已。

    入閣門便是后宮,閽者守中門之禁,寺人掌女官之戒。

    來往的內侍或多或少都在臉上現出了些許疲憊的神色,所行宛若是陰陽兩界,一盞接一盞的籠光是和著鐵銹般的顏色,照著腳下的影子像是無底深潭,浮起了不知名的皇城月,在霸道地占據著地盤。

    “輪班守值的點兒過了,何必還留在這白費勁,等著打風呢?”有人叫了下旁邊的那位,要離開時善意地提醒道。

    侍者點點頭,在昏暗中微抬起頭,目送著他走開,心里越來越沉。

    內廷里的人,不缺會有愿意給云掌印的朋友賣一個面子的,畢竟云卿安掌權以來對蘇家的提攜也是有目共睹。只是除了少數的蘇家幾個心腹之外,也沒人知道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么,只當是純粹地行個無關緊要的方便。

    付了諸多周折與代價,這好不容易打點妥當。也不知蘇公子那邊的情況如何?倘若秦小主仍是遲遲不至,恐怕就再難有機會與之離開了。

    陰的對立面慘白一片,像是被扯上帆的小船,受傷的雀兒沒有出籠過經,傷痂柔了羽翼。

    蘇稟辰拿起火折子,在煙升起之時極迅速地將信箋同心焦燃盡,忽明忽暗中難現神情,他連自己究竟有沒有走遠都不大能夠記得清了,只知道自己走得很慢很慢。清霜融進地面,他本不愿意去踩。

    盼過而難握,許是寅時了。

    元璟帝在親自把龔蕪的腹子扼殺后的一段時間內都如瘋魔了一般,急需尋找一個替代品彌補。催孕之藥傷身,秦霜衣還是被灌著喝下。

    蘇稟辰眼神一冷,驀地停了步。

    云卿安說:“娘娘可要移駕回宮?定命人更護謹慎些,不出差錯。若是玉容殿不合意,可另圖修葺或覓擇他優。”

    又是一駕馬車粼粼而過,蘇稟辰的視線沒有在其上停留,繼續前行如若未見,勒停的聲音響在后方,隨后尾隨似謀。

    秦霜衣靠在榻上,帶著慘白的微笑,那剛被桑箋用玉梳梳直了的鬢發早已被汗水浸得濕透,又被細細摩干一絲不茍。她是個講究的人,會客有會客的體面,盡管不是在弄堂之間。

    “云掌印,你可否過來,聽我把話說清楚一些。”秦霜衣微嘆,閉了閉眼睛自言自語一般地道。

    如今成了現在的局面,實難預料。這回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害自己,她都不想要再花心思管那么多了,命可隨去。

    遼遠的地方不見卻觸手可及,除了回府還能夠去哪里?他記得不久之前,分明是有一列車馬從這里經過,嫁娶的鑼鼓喧天,紅妝烈烈。璧人執手共誰還是另說,他更在意的是,秦霜衣始終沒能擁有過,入宮都這般潦草。

    ——

    “閣下可是蘇公子?高仰已久,還請留步。”其后之人抬手掀開了轎簾,沈滄濟嘴角帶笑,被忽視了也不在意,接著道,“佳人所在,可為探知,愿請賞臉。”

    “在這里總是要好一些的。”秦霜衣搖了搖頭,思索了會兒又道,“掌印若是有了安排,霜衣也自是聽的,以此為重,無須多加以過問。”

    秦霜衣苦笑了聲,不置可否。

    外邊一點風都進不來,云卿安偏過臉似在隔窗打量,而后淡淡說:“娘娘的意愿,總是不能不多掂量幾分。”

    可他身無分文,窮困潦倒,新官服也都還沒有穿上。

    他得了消息匆匆而來,只能極力挽補,而秦霜衣余毒仍未全清,體況愈下。

    沉默許久,苦澀的味道蔓延而出。桑箋在旁靜靜看著,眼眶通紅一片。

    “云掌印事務繁忙,霜衣平添許多麻煩,還望勿要怪罪。”她微微直了直身,語調平緩而不露絲毫異樣地道。

    昔時弄堂里冒著爐煙,待客時斟茶,瓷碗遜皓腕,淺笑盈盈。而后小爐“砰”的一聲,不用回看,是告別而已。

    在前些日子,他恍惚之間聽到家丁同他告歉說不小心打碎了碗,碎就碎了,處理干凈就是。可蘇稟辰沒有說,那碗本來就碎了,只是留在原來的位置不曾改變過。

    屏風之后,云卿安和秦霜衣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端詳那映在其上的遲重殘虹般的影子片刻,聞言凝聲說:“娘娘說的哪里話。咱家本就負有其責,一時不察而致所贈之湯膳出了問題,連累得娘娘在鬼門關走了這一遭,必行嚴查問罪,不日定給出一個交代。”

    如大夢初醒。

    云卿安依言而做,也沒在意那混合著血腥的nongnong藥味。

    “我的意愿……哪來的意愿?可是云掌印,你不欠我的,落得如何,也都是我自己選的。龔皇后的后塵,步入也是難料,橫豎都是煙花綻得一瞬,能夠收拾的都是殘場。只是,只是皇上這般……為何還不遭到報應?他會拉扯上許許多多的人,不論是前朝還是后宮,澧都內外州城百里,灑掃宮廊的宮婢,整理六籍的侍員,日夜cao勞的百姓……”她的聲音越來越弱,目光怔怔。

    聽聞大夫詢問保選以誰為重之時,她自棄。

    盡管或許難以被稱為在顧全所謂的大局,當明白自身所處關乎重大,無可奈何之余,她覺義不容辭,只希望不是看錯了人付錯信任,而是單純地做了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云卿安眸光真誠,他抬手將三山帽緩緩摘下扔進火盆,鄭重地道,“本印定竭盡所能,除弊攘兇,以安生民,以正社稷。他日若違此誓,五臟皆潰,六腑俱焚。”

    火舌跳動著舔舐而上,guntang得似切開厚重雨幕的刃。

    他從來都沒有山河熱忱,所做只全當是為了一人。不過是司馬厝想要看到的,只要是這樣,他則可盡數付出,將之悉數奉上。····秦霜衣緩緩扯了扯嘴角,望向云卿安時眸光亮了一些,問道:“我的父親,他近來身體可還康健?”

    “亦許久未見,改日則專程拜訪。可要替娘娘捎去家信?”云卿安說。

    “許是不必了吧,提筆也要費些力氣,他恐會看出端倪來。若是還有瓊花馥枝,可就好了。”

    秦霜衣把緊攥著的手放松了一些,青絲鬟簪似乎緩緩地和她這個人分開了,各成各的再也襯不到一塊去。她別過臉,眼皮顫動時時如微風刮過窗花,對上了一面只有一半的鏡子,看得不多真切。

    “咱家可為娘娘辦到。”云卿安也望向那面鏡子,沒有選擇殘忍地幫她去夠,桑箋猶豫了會兒也還是沒有動。

    秦霜衣嘴唇微動,似乎仍然是看到了那紙做般的容顏。她怕已經是時日無多了,殘喘還能有幾天。

    有一人,她始終不敢問出來。終歸是會好好的吧。

    她記得桑箋提出去晾曬過的衣裳會沾有新鮮的,泥土的氣息,明艷至昏沉,那便是寧靜的一天就這么悄悄溜走了。花瓣鋪落,沾滿了水露,途經學堂的稚童或許也會對此憐惜一二,一切都靜靜地充滿了希望。

    很多年前收藏的一個鐲子,秦霜衣讓桑箋替她取了出來,等自身補養得圓潤了些,戴上才會好看。

    “掌印……”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秦霜衣抬手扯住云卿安的衣袖。

    云卿安垂眸,看著她用指尖一筆一劃,親手做著最后的、也是最冷情決絕的交待。

    關于皇嗣。

    ——

    天闕空出的地方,連墨洇都要對此遺棄。所見只有緊閉無聲的院門,人去漸黑。

    “所尋正是此處,告辭。”領路的儺面人匆匆落話,趕著要回王府去復命。

    蘇稟辰抬眼,能看得見墻后露出的一截竹竿,不知從哪里飄過來的雪水漸漸在他伸出的手背上消失了,殘煙燃燒的一樣,燙得手有些刺痛,痛感又綿密地擴散到了手心。

    是留不住了,該拋掉。

    難進難退地躊躇了許久,未起叩門之聲,先驚見端盆步出的桑箋,紅得扎眼的一攤水隨著她的身體搖晃著幾乎要倒灑在地。

    蘇稟辰下意識地遞過手去幫她將之穩住,視線凝于其上。

    “蘇……蘇公子!你怎么會在這里?”桑箋驚慌失措,心虛地后退幾步,只覺得面前的蘇稟辰,極為的遙遠陌生,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帶著病氣的陰郁。

    前一刻小姐剛隨云掌印離開回宮,留下的寥寥幾人也只是清理后場的,不知他這算是來遲還是及時。沒法掩飾。

    蘇稟辰移開眼,沒有出聲,抬腳就往里邊走。

    “且先留步,所為何事還請告知……啊!”桑箋忙跟上阻攔,卻被蘇稟辰甩手重重地推開,她失重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撞去。

    嗓子發著燒,她在地面無助地瑟縮著,瞪大眼睛看著對方朝她逼近,繼而被粗暴地拎著頭發提起身來,被蘇稟辰拖到門后用力掐死仿佛也只是短短一瞬就會發生的事情。

    生冷的眼神里蕩盡酸楚,如同被撕開成了各異的兩半,他一字一頓近乎是咬牙切齒道:“所問,要你半字不落地回答,若敢隱瞞……”

    桑箋只能哭著,提線木偶一樣,點了頭,是毫無生命的對視。

    “猜知或存有異,卻不想以而今端倪來看,恐是個大禍患,不得不除。殿下決斷還勿心軟。”沈滄濟斟酌著道。

    李延晁看著回稟的儺面人,也不遲疑地下了死命令,道:“讓你們堂主親自動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寧錯殺。”

    待其領命退下,李延晁再難壓怒氣,在場胡亂發xiele一通。這意味著什么再清楚不過,云卿安是要與他徹底勢不兩立,非致不死不休的局面。

    皇權旁落,高位空懸,他才能有上位機會,倘若皇嗣得以保下,不利于他。

    “蘇憫玉沒說拒絕,料想是可行的,得其暗中協助定能事半功倍。”沈滄濟道,“若是云掌印真的掌控了皇嗣,我們確實是會被動一些,但也并非全無辦法。殿下稍安勿躁。”

    李延晁抬手示意他直說。

    沈滄濟便道:“情況如何,血脈正統,是否屬實,這些都有待考究。避人耳目確實可以避免很多麻煩,卻也給出了豁口。我們需要做的,不過是混淆視聽,到時候流言四起,真假難辨,就算云掌印一手遮天也堵不住悠悠眾口。阿貓阿狗也可以被推上臺面,可又有誰會信服呢?現有的引繩,當即可用。”

    李延晁聞言果眉目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