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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6節

    *

    作者有話要說:

    云云和狗皇帝沒啥

    (本章完)

    第7章 遍生寒 他沒系牢,他沒射準。故意的

    破碎杯碴混合著酒水四下迸濺,碎片割裂帶出的血水一同隨著酒污流淌無聲。圍聚在高臺的眾人首當其沖,嚇得雙股打顫卻都是一聲不吭,動也不動地生生受著。

    云卿安不著痕跡地躲遠了些,卻仍不防被殘炙冷羹臟了靴子。

    他眸色漸陰冷了幾分,緩緩落眼于高臺之下。

    “嗷嗚——”金線豹已從假山上重重滾落在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死死瞪著雙眼,嘴里發出斷續悲切的嘶吼。

    只見在它前腿根靠上胸腔的位置赫然被插入了一根箭矢,沒入得極深只堪堪在外留出一點箭尾羽。

    血流汩汩冒出,瞬間將它金黃的身子染紅了大半,其胸腹間仍然可見呼吸時不均勻的上下起伏,卻都止不住生命的流失。

    殘碎的雞骨頭散落在旁,金線豹卻已是奄奄一息。

    護衛們蜂擁而上,慌慌張張地上前查看卻已是無力回天,俱是面色大駭。

    誰人不知元璟帝愛獸如命,溺豹成癮。

    更何況此金線豹因斑點紋路狀若銅錢,外形富貴喜慶,被元璟帝稱贊為吉祥之物,重視非常。

    此話一出,全場先是霎時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司馬厝薄唇緊抿,那雙墨眸如同墜在深谷底,埋著的心事重重,沉默地踩上臺階。

    眼疾手快的宮人急急奔過來一左一右將他扶住。

    故意的。

    一去就是十數載。

    他再也握不穩了。

    李延瞻卻是不為所動,也不知到底聽沒聽見,只是重新坐下時感到一陣眼花繚亂,他隨意擺擺手像是在趕蒼蠅,煩躁地道:“叫他滾過來。”

    不知是誰人的無心之過亦或是有意之矢。

    停寂半晌,方有老官員顫巍巍起身,不可置信低聲喃喃道:“可是朔北司馬一族,老侯爺家的兒郎……”

    “朕不會因此遷怒于你,云督無須為他求情?!崩钛诱芭瓪馕聪允巧焓诌^來欲親自將云卿安攙扶起身,卻不敵酒勁上頭,竟是一個腳下不穩失了重朝下栽去。

    他惡劣地扯出一抹又是苦澀又是快意的笑。

    “陛下萬萬不可?!痹魄浒矊⒁暰€收回,雙膝跪地俯首道。

    云卿安仰頭不無關切地道,卻是跪著一動不動并無要過去搭把手的意思,那雙狀若真誠的眸中似是覆了層霜,其下藏著刺痛的嚴寒。

    雕欄玉砌映朱顏,步步逶迤撼將行。

    面前的宮人身形挪動間現出桌案翻落之下的狼藉一片,零落的雞鴨魚rou戰兢兢地蜷縮成一團,人亦是如此。在場的織錦繡衫,蟒袍云紋,黑木紅桌,碧玉波光,暗紫的冰藍的,各色各樣的人臉都被囚入這泥濘地溺進下水溝,林林總總雜燴得混亂不堪。

    只是那又如何,金線豹已經死了。

    五光十色也不過是非黑即白,臭不可聞。

    很好玩嗎,很好看嗎?怕是不能吧。

    “哦?”云卿安似是愉悅地笑了,“是嗎?”

    “給……給朕把混賬東西拖下去,直接杖斃!”李延瞻望著金線豹倒地的尸體目眥欲裂,手遙遙指著那罪魁禍首,氣得渾身直哆嗦。

    傳話宮人迅速退去。

    “陛下可要當心著些?!?/br>
    而這位小侯爺司馬厝,為司馬霆與趙氏郡主所生,自小被養在錦繡叢中,本是在澧都橫行慣了的勛貴二代,卻在其父母雙亡后小小年紀就跟著叔父司馬潛去了朔邊戰場。

    蒙眼的黑色布條未經解開,卻偏偏輕飄飄地隨風落下,靜默地躺于地。

    他接連不斷地射出第三箭,沒留下任何余力,更沒留下一點余地!

    司馬厝厭棄地瞥了眼自己破敗的右臂,那里痛麻不堪已是差不多要廢了。

    那處本就敷衍的包扎已徹底告了磬,先前被刀刃破開的傷口在縱橫捭闔間霎時血流如注,墨黑單衣被層層暈染,在夜霜下極快地結成了厚厚血痂。

    只是現在,李延瞻望著他嘴角那若有似無的笑卻沒來由地心下顫了顫,覺得這該死的秋風森冷得緊。

    李延瞻癱靠在宮女身上像一坨爛泥,目光始終是黏糊糊落在那個人身上的,仍不忘為他開脫,“這種人慣會使些下三濫坑蒙拐騙的手段。云督一時不察被他蒙蔽也是難免?!?/br>
    原先拉弓的手被血流爬滿,微微顫唞著卻是被司馬厝極力控制住。

    他面前奉著大乾天子,身后守著疆土黎民。既事已至此,就算是如履薄冰他亦決不能退。

    今夕竟是活生生地被失誤射殺在元璟帝面前,只怕又要有不知多少人要為此送命陪葬!

    護衛軍迅速圍上來將司馬厝團團困住,由于沒得吩咐暫沒有輕舉妄動,卻皆是目光不善地盯著他。

    司馬厝面無表情地擲下玄鐵重弓。弓身撞落地面時砸得這本就不平靜的一方地面劇震,隨之一同落下血滴卻叩地無聲。

    司馬厝朝前邁出幾步,在密集圍攏的侍衛隊形間躬身行禮,神色堅定,語調鏗鏘。

    他沒系牢,他沒射準。

    “跪下!”李延瞻將癱著歪歪扭扭的身子擺正了些,極力擺出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架勢,斜眼睨著他,“朕……朕問你,你可知罪?”

    “無……無礙?!?/br>
    顰笑依舊是昳麗無雙。

    “末將司馬厝,叩見圣上?!?/br>
    云卿安已然起身,在李延瞻身側偏后站定,氣定神閑地注視著那人步上高臺。

    周遭或驚疑不定,或又敬又怕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朝野內外無人不知朔北司馬氏,世代名將忠良,殫精竭慮鎮守朔漠,立下卓絕戰功無數。

    他是凌駕于萬人之上的尊主,跪匐在腳邊的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臣奴!

    “將臣知罪。”

    司馬厝屈膝叩拜,撞上天子腳底這片由破碎杯片及殘垢鋪就成的地衣,細礪侵蝕帶來的絲絲縷縷痛意不斷撕扯擴散。

    而他卻始終隱忍不發,只干澀的嘴角邊扯出一抹自嘲來,有的是無盡的孤絕蒼涼。

    “呵,你知?”李延瞻戲謔地俯視著他。

    司馬厝疲憊得閉了閉眼,肅了神色沉聲道:“末將罪在未能及時稟明朔邊軍情,致使朝中做出錯誤決斷;末將罪在先斬后奏,不顧陛下顏面抗旨在先;末將罪在自不量力,聽從佞宦唆使挽弓搭箭在后……”

    “夠了,給朕閉嘴!”

    李延瞻氣得狠一跺腳,直踏得地上的碎碴子迸濺打到司馬厝臉上,在那失血過多的蒼白上烙下帶血的戾色。

    “滿嘴胡言亂語!到了此刻竟還想著攀污云督!”李延瞻惱道,“你是給朕打仗的是吧?就不怕朕命人斷了你的手和腳,扔去沙場被踏成rou泥……”

    “皇上!”一位發須皆白的老臣著實看不下眼,澀聲道,“朔邊重將萬不容受此等對待,懇請陛下圣明開恩!”

    “陛下仁德,還請三思?!睖厝绾R喑雎暤?。

    司馬厝沒動,似乎就這么被定格在此。

    在這一刻,他不是馳騁沙場的冷面閻王,而是棄了兵刃后活活承受凌遲極刑的卑微士卒,guntang的骨血被壓抑著的情緒激得沸騰攪動,又被滲人的秋意涼得寸寸生冰。

    冷過那飄雪朔原。

    在那矮天重重黑云背后掙脫出的暗淡日光之下,穆恪曾被他一槍釘穿在雪地里?!ぁぁぁぴ谏碥|即將被雪淹沒的時候,穆恪低笑出聲卻沒有了先前的不甘憤怒,看向司馬厝的目光變得陰森,在臨終前說出的最后一句話,如同殺人剖尸最惡毒的詛咒。

    “你的堅守毫無意義,大乾朝廷不配……”

    不配啊……

    司馬厝想,似是無所謂地慘笑。

    他是忠將,戰無不勝。他亦是良臣,卻戰而敗逃。

    “何故這般大驚小怪?”李延瞻不滿地皺著眉頭,搖搖晃晃地挪了挪身子,還欲倒酒,“有什么是……是朕做不得的,當朕的龍椅是擺設不成!還是說,有人膽敢不把朕放在眼里?”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開口的老臣一時竟也不知該做何表情,更是不敢再出聲。

    這一個說不好反倒是火上澆油,平白惡化了朔北和澧都的關系。

    云卿安眸光流轉間將一切收入眼底,纖手搓著袍袖,連帶著白玉般的指間都染上了層紅。

    錦江春當真是難得的烈酒。

    這會子酒勁還沒過是吧,那就由他來勉為其難地兜頭澆一盆冷水,來給這位皇帝陛下醒醒酒。

    “朔北司馬氏,承襲爵位的長寧侯爺,前征虜大將軍司馬霆獨子,陛下可是想起來了?”

    如鬼魅一般的聲音飄響在李延瞻耳畔。

    云卿安噙著冷笑,眉目卻愈發的溫和。他抱薪救火,望其和風燃起了煙,熏得李延瞻恍恍惚惚。

    李延瞻在聽到司馬霆這個名字時竟是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在暖爐熏香中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帝王的強勢威嚴在陳年舊事的突襲之下潰不成軍。

    彼時的他還不是皇上,只是在先皇眼皮子底下安分守己當著個窩囊廢王爺。

    朔北司馬霆,天衝帝的左膀右臂,多年過去余威仍在。

    動亂乍起時,那位身如磐石,聲若洪鐘的中年將領,手持深黑色蛟身紋路槍,以雷霆之勢直搗黃龍把敵將如破麻袋般挑下馬,不費吹灰之力地將膽戰心驚的李延瞻救下。

    可李延瞻分明記得,那人看他的眼神,著實不像是在看一個王爺!

    “王爺無事還是莫出京都的好,外邊不太平。”他道。

    李延瞻唯唯諾諾應是,私底下卻狠狠對著那道挺拔如劍的背影啐了口唾沫,覺得司馬霆這絕對就是在明里暗里嘲諷他無用添亂。

    酒意頓時散了大半,思緒漸漸回籠。

    李延瞻艱難地從司馬霆留下的余威中掙脫出來,不知不覺間背后已滲出了一層冷汗,他清醒了些許終有所顧忌,卻仍怨氣難平。

    今日司馬厝膽敢當著他的面親手射殺金線豹,就是沒把他放在眼里,當真與其父親如出一轍的令人生厭。

    可明明他才是君。

    李延瞻思索一陣,方沉吟著折中道:“先給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