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嗯, 我在聽,您說。” “是不是最近工作忙?你可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來看爺爺了。是不是明朗惹你不高興了?他要是做了什么混賬事, 你可要跟爺爺說, 爺爺替你出氣。” 阮梨訝然。 為什么霍爺爺話里話外像是根本不知她和霍明朗已經解除婚約, 沒有任何關系了呢? “爺爺, 霍明朗沒有跟您說嗎?” “說什么?那個混蛋小子真的欺負你了?所以才故意求了他六叔,跑到非洲去了是不是!” 阮梨擰眉, 完全接不上霍靖誠的話。 明明馮鶯都已經親自到她家退了婚, 難道說……一個不太實際的想法隱隱約約在阮梨腦中成形——馮鶯難道是瞞著霍家人退的婚? 似乎也不對。 霍硯舟顯然是知道的。 這樣的困惑讓阮梨不得不親自去一趟霍家, 她需要弄清楚整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將那捧爛漫的橘子海洋放在后排的座椅上, 阮梨坐進駕駛位, 在發動車子前給霍硯舟發了個消息。 【爺爺讓我去一趟老宅】52490八1久2 猶豫一瞬,她又補了一條過去:【爺爺似乎還不知道我和霍明朗已經解除婚約的事】 * 霍硯舟收到這兩條消息的時候, 辦公室里正坐著一位不速之客——他二哥霍廷年,霍明朗的父親。 霍廷年已經來了好一會兒, 恰恰也是因為馮鶯上阮家退婚這件事。 “這事是你二嫂欠考慮, 你知道的, 她一直都不太滿意阮梨,總想著……” 一直沉默的霍硯舟倏然抬眼。 他坐在深棕的皮質沙發里, 雙腿交疊, 身后的落地窗映著整個京北最繁華的夜色。 隔著薄薄的金邊鏡片,霍硯舟眸色沉晦, 讓霍廷年心頭無端一慌。 霍廷年年長霍硯舟二十余歲,霍硯舟被霍靖誠帶在身邊親自教導的時候,他正被恒遠的大小事務纏得焦頭爛額。等他終于可以從集團事務中偶爾脫身時,霍硯舟已經去國外求學。 他們兩人之間的年歲差了太多,非一母所出,一年又見不上幾面,其實談不上有多親厚。讓霍廷年真正開始正視這個弟弟,是霍硯舟從英國留學歸來,以二十六歲的年紀進入恒遠,成為恒遠董事會最年輕的執行董事。 而那個時候的霍硯舟已然鋒芒畢露,如利刃出鞘。 彼時恒遠沉疴已久,積重難返,老一派把持董事會,許多項目推進艱難緩慢。是霍硯舟以雷霆手段肅清舊疾,破陳布新,讓恒遠這艘龐大船只重新揚帆起航,守住了霍家的百年基業。 也是在那個時候,一直擔著長子之名的霍廷年忽然就松了口氣。 霍家后繼有人,不會敗在他手上了。 而如今坐在這間林立于京北高樓可以俯瞰璀璨夜色的辦公室,看著對面不茍言笑的年輕男人,年過半百的霍廷年忽然生出忌憚。 他這個六弟已然不是六年前那個初入恒遠的霍硯舟,時間將他沉淀和打磨,于高山之巔群峰之上,見過太多的大河奔涌長風浩蕩,眼底便很難再有波瀾。 斂去鋒芒的霍硯舟,有種靜水流深不可輕易揣度的平冷。 讓霍廷年看不透,捉摸不清他眼中的深意。 “硯舟,這件事到底還是霍家的家事,你二嫂縱有不是,也是為了霍家的今后考量,父親那里……” “二哥。”霍硯舟驀地打斷了霍廷年的話,視線涼淡,語氣疏冷。 “按照二哥的意思,二嫂瞞著整個霍家退了和阮家的婚,其實是有功無過?” “我不是這個意思。”霍廷年連忙解釋,“你二嫂這事的確做得不夠體面,我們同阮家相交多年,的確不該這樣輕率行事。但事關明朗的終身幸福,你……或許可以多體諒一下她為人母的心情?” “那誰去體諒阮家?阮家好端端的女兒憑什么被這樣嫌棄和辱沒?” 這話便有些重了。 霍廷年面上難堪,他和阮興國也算是多年的朋友,被霍硯舟這樣明著反問也覺羞愧難當。 “總歸……還是可以彌補的。” “怎么彌補?” 霍廷年聽出了霍硯舟語氣中的輕誚,但退婚的事瞞不了多久了,老爺子這兩天天天念著阮梨,想請她到家里來看他新得的那對五彩瓶,只要讓老爺子見著阮梨,不消兩句話就會露餡。還有明朗,明朗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馮鶯已經向阮家退了婚,還以為只是婚期延后。 霍廷年頭大如斗,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請霍硯舟出面,畢竟如今整個霍家,霍硯舟才是真正主事的那個人,只有霍硯舟才能壓得住所有人。 “我聽說你前段時間找了達領的張賀,不就是有意替亞升轉圜?” “我是有意替亞升轉圜,但不是借這個彌補阮家。”霍硯舟起身,在聊天框里回了一個的好字,再抬眼時,眸底的溫和已經被斂得干凈,“父親那里我會去說,也請二哥管好自己的妻兒。” 霍廷年長舒一口氣,連忙跟著站起來,“你放心,明朗人在非洲,一時半刻回不來,你二嫂那邊,我肯定讓她消停。” “讓她當著老爺子的面,給阮梨道個歉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霍廷年像是沒聽清,“你說,什么?” 霍硯舟看向霍廷年,眸底沉涼,“請二嫂,當著霍家所有人的面,給阮梨道歉。” * 阮梨來到霍家老宅的時候,家里只有霍靖誠和明婉珍在。 從前在霍家,阮梨就和霍靖誠更親近些,明婉珍深居簡出,雖然性格溫厚,但總給人一種天然的距離感。 這一點,他們母子倒是很像。 “梨梨來啦,快快快,跟爺爺上書房去。”霍靖誠招呼阮梨往后院走。 阮梨沖明婉珍點點頭,她不知道如今該怎么稱呼更合適,只能先這樣笑著打個招呼。 霍家老宅的主宅是三進三出的院落,霍靖誠的書房就在主廳之后,阮梨從前小的時候也沒少來,對這里并不陌生。 “你坐。”霍靖誠往靠墻那一側的多寶閣走去,墻上掛著幾幅字畫,皆是名家之作,價值不菲,只一幅《江山秋色圖》,顯然是贗品。 倒不是作畫者技藝拙劣,只因真正的《江山秋色圖》如今藏于故宮博物院,這幅顯然是臨摹之作。 阮梨其實不止一次看到過這幅畫,但確實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打量。 作畫之人一定極擅丹青,且在這方面造詣頗高。畫絹之上群峰綿密,起伏顧盼,又在一山一樹間自成一格,皆有風骨,他似乎并不介意旁人看出這是仿品,反倒在運筆之間落了自己的風格。 阮梨掃過整張畫紙,不見落簽。 霍靖誠已經端著那一對五彩花瓶走過來,見阮梨在看墻上的畫,眼中浮起些許驕傲,“畫得怎么樣?” “若是放在千年以前,千里先生也要贊一句精妙。”[1] 霍靖誠哈哈大笑,“就你人小鬼大。” 阮梨沒忍住心中好奇,問道:“可我沒有看到印簽,不知道這么精妙的畫是出自何人之手?” “你六叔。” 六叔? 阮梨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老爺子說的是霍硯舟。 這畫……竟然是霍硯舟畫的? 阮梨恍惚想起那年自己在蔣仲良那里修復的那幅《江山秋色圖》,畫上缺失的那兩筆也正是霍硯舟補上去的。 有些巧合,也有點意外。 “爺爺記得你畫畫也很不錯,很小的時候花鳥就畫得有模有樣。” 阮梨慚愧,和霍硯舟的畫工比起來,她就像個小學生。 “馬馬虎虎,比不上霍……六叔。” 霍硯舟三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 可再叫他六叔,阮梨總有種羞恥感,覺得奇奇怪怪的。 “你六叔自幼聰慧,打小就靜得下來心,讀書、書畫、弈棋,樣樣都學得好。如果不是霍家非他不可,他現在應該也是個很優秀的學者,或者畫家。” 提及霍硯舟,霍靖誠眼底的愛重之意毫不掩藏。他會將霍硯舟的畫作和這些價值連城的古畫掛在一處,足見對這個兒子的看重。 阮梨忽然有些心虛。 如果霍靖誠知道霍硯舟背著所有人和她領了證,會怎么樣?會不會也覺得霍硯舟荒唐? 畢竟在霍靖誠眼中,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和霍明朗綁在一起。 霍靖誠沒察覺阮梨的異樣,只樂呵呵道:“來,看看爺爺這對花瓶,這成化彩的色澤怎么樣?比起上次那件五彩蓮花碗又如何?” 阮梨仔細端詳,“成窯上品,無過五彩,胎體通透,釉質如玉,瓶身用了成化時期的‘黃上紅’彩繪技法,繪龍紋樣,應該是御用之物。至于和那件五彩蓮花碗比——”[2] 阮梨略微思索,“我贊同王十岳的觀點,宣窯以青花勝,成窯用色淺淡,頗成畫意,故宣不及成。”[3] 霍靖誠朗笑,也只有阮梨能在評鑒這些古物上讓他如此開懷。 祖孫兩人聊了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家中的阿姨便過來請他們吃飯。阮梨先霍靖誠一步過去,堪堪跨過前廳的門檻,就看到端坐在沙發里的男人。 自從上一次家宴過后,這還是霍硯舟第一次回老宅,明婉珍似是已經習慣,但語氣上難免嗔怪,“聽說前段時間你一直都在京北,也不回來看看。” “是,下次注意。” 這話讓明婉珍微微訝異,從前也不是沒有抱怨過,可霍硯舟哪一次不是說借口說忙。想到他一個人忙于工作,身邊也沒有一個貼心的人陪著,又不免心疼,“回來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讓阿姨多備些你喜歡吃的。” 霍硯舟抬眼,看到站在門口的娉婷身影。 上一次兩人一起出現在霍家老宅,她身邊還坐著霍明朗,而如今,她是他的妻子。 不同于霍硯舟的淡定,阮梨的神情在微微的錯愕之后便有些不自在。在她漫長的少女時代,在霍家這處宅子,霍硯舟是長輩,是她的六叔,而現在……他們變成了夫妻。 最要命的是,在旁人眼中,霍硯舟依然是她的六叔。 “梨梨。”明婉珍溫和開口,面上掛著笑。 “夫人好。”阮梨開口,她從不叫明婉珍奶奶,自小便是喚她夫人。明婉珍要比霍靖誠小十幾歲,她保養得宜,在阮梨的印象里從來就和“奶奶”這樣的字眼不沾邊。 此時此刻,阮梨無比感謝年幼的自己,執拗地認為明婉珍是美人,不是奶奶。 走近,阮梨看向霍硯舟,清軟眸底寫滿了尷尬。連明婉珍都察覺了,“這是怎么了?” “……”阮梨沉默一瞬,硬著頭皮開口:“六叔。”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