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升初的暑假,沉岸送郁霧去了夏令營,為期23天,夠沉岸處理好東南亞的事。 臨行前,心理醫生轉交給沉岸一本畫冊,那是她和郁霧的通信方式,養成的習慣最好不要輕易改變,會不利于治療。 沉岸買了蛋糕帶上畫冊去夏令營探望郁霧,老師邊匯報她的情況邊領他去馬場見人。 就見柵欄邊圍了一群人,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什么。 老師預感不好,趕忙上前撇開人群。 沉岸只遠遠地瞥了一眼,腦子轟然坍塌。 郁霧滿身塵土倒在泥地上打滾抽搐,眼睛緊緊閉著,嗓子都叫啞了。 癲癇發作時,她沒有意識,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感覺得到渾身的肌群都在跟她作對,痙攣的疼痛和模糊的人聲在瘋狂刺激著她崩潰的腦神經。 “她這是羊癲瘋,我在網上見到過。” “羊癲瘋是什么?會咩咩叫嗎?那她怎么不叫?” “喂,你叫一聲給我們聽聽。” “好嚇人,像鬼。” “是神經病吧。” 每個字都在瓦解她脆弱的自尊心,郁霧痛苦哼鳴,汗黏著發絲,身體里的水不停地被暴曬蒸發,從戰栗的眼皮里涌出。 “讓開。” 一聲她熟悉的聲音將不斷向她伸出的魔爪攔截在外,郁霧急喘著氣,竭力睜開眼,是沉岸。 意識在后面追趕,她攥著沉岸衣服的手慘白,她在海嘯中浮沉,快要溺死了。 “我,”郁霧此刻虛弱到有彌留之狀,她用很輕的氣說:“頭發,臟了,不可以。” 隨后視線蒙上了黑布,郁霧陷進寬大的懷抱里,她被抱得很緊,毒辣的陽光被佛手柑的氣味驅逐。 譏嘲聲消失了,她聽到了不屬于她的,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郁霧睡了很沉很長的一覺,醒來時看到了溫馨的黃色壁紙和粉色床單。 她轉頭,沉岸恰好抬眼對上她的視線。 郁霧靠著枕頭,將洗凈的楊梅含在嘴里,她花了些時間觀察病房,也理清了心事。 沉岸沒有出聲打擾她,而是同樣沉默地在手機上打字。 穿梭過暴風雨終得停船靠岸的平靜,漣漪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安謐。 郁霧發現了放在床頭柜上的畫冊,打開一看,心理醫生在畫下寫了想問的問題。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的由來嗎?很特別,我想了解。】 郁霧動了動扎著針的手,猶疑一瞬后,把畫冊推到沉岸面前。 “可以幫我回信給青青jiejie嗎?” 沉岸收起手機,抬眼看她,“當然可以。” 他提筆,同步記錄下她說的話。 “我mama大學讀的是哲學系,她很欣賞詩人北島。” 郁霧的聲音很輕,帶著病氣的無力。 “在我和世界之間, 你是紗幕, 是霧, 是映入夢中的燈盞, 你是口笛,是無言之歌, 是石雕低垂的眼簾。” 陽光金燦燦地斜進病床上,點滴噠噠,孩童低喃,筆尖紙張摩擦。正是盛夏,風車茉莉花枝滿頭,靜悄悄地停在床邊窺探。 郁霧沒再去夏令營,而是被沉岸帶去了泰國。 虞向晚陪著她在曼谷游玩,沉岸會消失幾天,然后突然出現,帶她去吃一頓飯,又一聲不吭地沒了影。 半個月后,他們回到國內,郁霧從此再也沒參加過要離家超過一天的活動。 最重要的是,他們開始交流了。 但現實是,他們回到了最初的起點,最熟悉彼此的陌生人。 安好敲門提醒該出發了,沉岸從他手里結果大衣披上,趕去見老合作伙伴。 應酬定在一家正宗的粵菜館,沉岸到達后,遠遠就看見一個光頭黑皮的中年男子向他雙手合十打招呼。 “昆拓先生,許久不見。”沉岸遵循他國禮節,同樣雙手合十回禮。 昆拓是華裔泰國人,說了一口流利的中文,問好后他拉過身后的年輕女子介紹道:“我二女兒,莫莉。申請上了寧大的交流生,準備畢業后去我那兒撥算盤。” 原來是準備提拔她女兒接受財務總監,泰國人做生意喜歡家族制,一是放心,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沉岸對他的幽默一笑置之,請他們入座后又聽莫莉問起虞向晚。 安好瞄了沉岸一眼,看他神色不改地說:“明天,她會接待你游覽寧都的。” 說回公事,昆拓負責泰國區域的所有生意,人脈、資源、場所是沉家安排的,他負責管理,每年按照要求上供。 此次來,是為了談新增的一項業務分成比例。 這條線是昆拓拉的,想多拿點紅利。 大致談攏后,兩人碰杯飲酒,就此結束飯局。 一行人走到大廳時,昆拓說了聲抱歉,就拿著手機退到安靜的窗邊接電話了。 “是我mama。”昆拓不耐煩又頻頻道歉的聲音讓莫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們感情很好,爸爸尿酸高,mama不讓他飲酒抽煙攝入過多海鮮。” 沉岸淡笑道:“這也是一種幸福。” 莫莉突然意識到什么,收起了笑容,“抱歉。” “你在寧都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找虞向晚。”沉岸不著痕跡地岔開了話題,“希望你能在寧都渡過美好的一學期。” 莫莉靦腆地笑了,“第一次跟爸爸來寧都還是好多年前了,那時候我才八歲,看到有一種樹葉很漂亮,你告訴我,那叫梧桐樹。” 她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往眼前人身上落,“我很喜歡。” 沉岸正不知該怎么繼續這個話題,轉眸間看到一個十分刺激眼球的身影。 郁霧披著隨風敞開的黑色大衣,金發一絲不茍地貼著頭皮,規整的發髻釘在高顱頂處,巴掌大的臉上嵌著秾麗深邃的五官,細白的脖子露在衣領外,高跟鞋踩得一步一響迎面走向沉岸。 她明明看到他了,視線從沉岸臉上掃到莫莉,又回落。臉上也掛著顯而易見的笑,但卻徑直與他擦肩而過。 反倒是她身旁的人停下了腳步,和沉岸打了招呼,“沉老板,巧啊。” 沉岸睨了他一眼,“陳總。” 他面色太過平淡,一點都沒有見到熟人該有的客套,更沒有半點郁霧為什么會和千禧的股東在此見面的疑惑。 此時走在前頭的郁霧終于回頭,但她是沖著陳總微笑的,“陳叔,車到了,我送您出去。” 陳總不安地看了幾眼沉岸,干笑了幾聲后跟隨郁霧匆匆出門。 郁霧站在原地,等車駛遠后才放下胳膊。 一轉身,撞上沉岸冷淡的臉。 郁霧很給面的率先開口:“沉老板有事?” 沉岸微可察覺地倒了倒頭,指的是陳總乘車離去的方向,沒說話,等郁霧自覺解釋。 郁霧越過他的肩膀瞥了眼扶著門框往這里看的莫莉,那樣擔憂又好奇的神色,她一眼就明白了,“沉老板還真是專一,就喜歡小的。” 沉岸瞠了瞠眼睛,又聽到她說:“就像我,喜歡老的。” 沉岸出了一口氣,聲線在忍,“陳總有家室,他比你大三十多歲,你不要胡來。” 司機開著車停到他們面前,郁霧盯著他笑得肆意惡劣,拉開車門,聽到他咬牙喊她名字的時候笑出了聲,隨后揚長而去。 虞向晚于翌日前往公司復職,沉岸見了她,交代完莫莉的事后,說:“去查陳總和郁霧為什么會見面。” 虞向晚垂眸嗯了一聲,抱著文件躊躇了片刻后道:“我給您泡杯潤喉茶吧。” 沉岸看了她一眼。 虞向晚弱下聲解釋:“聽您嗓子有點啞。” 沉岸合上文件,一副要和她好好談談的架勢讓虞向晚十分忐忑。 等了數秒后,她聽到沉岸丟下一句話:“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虞向晚回來了,但安好并沒有下任,兩人共用一個辦公室,分攤特助的工作量。 但這對于虞向晚來說,是另一種降職。 可安好卻喘了口氣,這樣他就能專心跟蹤郁霧了,不用每天雞飛狗跳的了。 郁霧每天都在做全職mama,出門活動都變得健康了。 就快到除夕了,郁霧沒有過年的期許,更何況她手頭上有事要處理,沒時間給她消遣。 放假前一晚,安好把工作都了結了,呈上近期的工作日志給沉岸。 他站在辦公桌前,眼看著沉岸的臉色隨著翻閱照片的動作一點點地變黑,安好的心也在一點點下墜。 照片上是郁霧帶著狗去和陳總打高爾夫,不僅如此,陳總的一兒一女與她相處得也很好。 除了打高爾夫,他們還一起去了北海道滑雪,陳總的女兒和郁霧還去了香港看演唱會。 沉岸把照片拍到桌上,飛速抽了根煙,點煙點了數次才擦出火。 安好局促地候著,等他抽完一支煙后,才得到命令。 “你回家去吧。” 安好帶好門離開,還沉岸清靜。 桌上散落著精彩繽紛的照片,沉岸抽了一支又一支煙,尼古丁熏得他嗓子眼干疼,沖得他眉頭緊皺。 直到一包煙見底,他在通訊錄找到郁霧的電話,按下了通話鍵。 “喂,哪位?”電話那頭是睡意惺忪的郁霧。 沉岸滑了下喉結,胳膊撐上桌擋住照片里一張張笑靨如花的臉,啞聲道:“我去接你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