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公主一切都好, 老奴瞧著臉色比上次見時更好了。”

    王內(nèi)侍回道。

    李承平嘴角這才微微松開, 然后開始詢問王內(nèi)侍細(xì)節(jié)。

    除了最后那段私心的對話, 王內(nèi)侍均巨細(xì)無遺地答了, 看看李承平日益消瘦的身軀，便又把樂安勸阻他的那番話也原封不動地講了：

    “公主說——您若再不在乎自個兒的身體，她便要進宮來打您屁股了！”

    李承平聽著這話一愣，隨即笑開, 然而又片刻之后，笑容在嘴角凝固，他掩飾般地低下頭，匆匆道：“公公，你先休息去吧，朕去繼續(xù)處理政務(wù)。”

    說罷便要離開。

    “陛下！”王內(nèi)侍叫住李承平，“今天讓老奴隨侍您吧，公主剛說了讓老奴勸著您早點睡，老奴真怕要是老奴不守著，您又熬到凌晨。”

    李承平苦笑一下，低聲喃喃：“可這是我該的啊……”

    他聲音極低，王公公又上了年紀(jì)耳朵不好，沒聽清，便道：“陛下？”

    “沒什么。”李承平搖搖頭，便允了王內(nèi)侍的請求，帶他一起去了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案桌上擺著已經(jīng)冷掉的晚膳，王內(nèi)侍這才知道李承平還未用飯，他忙張羅著讓宮人換掉冷飯，要人換熱菜來。

    然而李承平卻阻止了他，將那些冷飯冷菜快速用了些，便又埋頭看那堆積如山的奏疏案宗，看久了，便難免面露疲色，王內(nèi)侍要為他按摩按摩，卻也被他拒絕，只一口又一口地喝著濃茶提精神。

    中間還有幾個羈留在紫宸殿未走的官員來，官員一來，李承平便立刻沒了那般疲憊的神色，背脊挺直，話語鏗鏘，好似一塊倒不下的巨石。

    直到天色徹底黑透，宮燈長明，官員們似乎才終于全走了，然而李承平依然還在埋首批閱著。

    王內(nèi)侍到底上了年紀(jì)，又許久沒做過隨侍的活兒，站到此時便又忍不住犯迷糊，眼看著燈臺上的火苗兒都變成了兩個時，突然聽到一個聲兒，才猛然從迷瞪中清醒過來。

    “……公主在府內(nèi)設(shè)了宴，將陛下您今兒剛賜下的那百斤海味，全讓廚房做了，宴請全府上下，聽說是歡聲震天，連府外的人經(jīng)過，都聽得到里頭的歡聲笑語，小的遠遠看了公主一眼，沒看清臉色，但公主應(yīng)該是在笑的，那位駙馬也一直在旁邊陪著，還給公主剝蝦，公主后來又為公主剝蝦，恩愛甚篤的樣子……”

    王內(nèi)侍瞪大眼，便見燭光的陰影里，一個身著布衣的男人彎腰稽首，低聲細(xì)細(xì)說著。

    等他說完，便又悄無聲息地退下，而李承平始終不發(fā)一言。

    王內(nèi)侍目光終于從繁瑣的案卷上離開，卻又開始發(fā)愣的李承平，張了張口，卻只覺得口舌發(fā)緊，不知道、也不敢說什么。

    不知何時，那些在樂安面前能說出口的真心話，在這個同樣由他看著長大的孩子面前，他卻已經(jīng)不敢說出口了。

    或許，這就是帝王的威儀。

    李承平的沉默持續(xù)了沒太久，因為很快，殿外便傳來稟報聲。

    “陛下，盧大人來了。”

    稟報過后，不用李承平宣人進來，來人就已經(jīng)到了。

    王內(nèi)侍只瞥了一眼，便又低下了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事實上他連那一眼都不必瞥，這個時辰，這樣緊跟著通秉便進來的人，除了那位新晉的盧相又能是何人呢？

    自從三年前這位盧相被從瓊州調(diào)回京城，無論是之前做中書舍人，還是如今的宰相之尊，這位便似乎成了帝王最信賴的心腹。

    而這位也的確不負(fù)陛下的信賴，帝王勤政，而這位盧相則只會比陛下更勤奮，王內(nèi)侍雖不在前朝當(dāng)差，卻常聽宮人說起，從做中書舍人時起，這位盧相便幾乎是以官衙和皇宮為家，拜了相后，亦不曾放松分毫，實乃前朝群臣之典范。

    那位盧相進來后，直接行至李承平案前，兩人對坐商談起政事，王內(nèi)侍不感興趣，也不聽，只瞅著殿內(nèi)的銅壺滴漏，琢磨著今晚陛下幾時能休息。

    直至突然聽到李承平一句明顯悶悶的話語。

    “……就沒有別的安排了嗎？”

    王內(nèi)侍悄悄抬眼看過去，便見李承平雙手捂面，聲音從捂住的雙手中透出，才顯得聲音低沉又苦悶。

    而那位盧相面色巋然不動。

    “陛下，這是最好的安排，這幾個職位，最低也是四品，如此才不會辱沒駙馬如今的身份，不是嗎？”

    “可這全是閑職！”李承平拿開手掌，五指握拳。

    盧相絲毫不慌，不緊不慢道：“閑職又如何？駙馬畢竟是新科進士，又年未弱冠，哪怕天縱英才，能做出錦繡文章，但于實務(wù)仍舊只是個新丁，此時先擔(dān)個閑職，學(xué)習(xí)觀摩一番，于其往后才更有利，不然的話，年少而居高位，擔(dān)重則，那恐怕不是恩寵關(guān)愛，而是拔苗助長了。”

    李承平苦笑。

    “說得不錯，說得我都快信了，可是，這番話你對我說得出口，我對姑姑，卻說不出口。”

    “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不敢去姑姑府上了，我怕見到她，我怕她質(zhì)問我！”

    李承平的聲音突然尖銳而高亢，嚇了王內(nèi)侍一跳。

    而在聽到“駙馬”、“公主”兩個詞時，他的眼睛便已越張越大。

    他終于意識到這兩人在說什么。

    他悄悄抬眼，看向相向而坐，卻似乎劍拔弩張的兩人，尤其那位剛被皇帝吼了的宰相大人。

    可盧玄慎許久沒有說話。

    許久之后，他才輕笑著，道：

    “既然如此，那臣就如陛下的意，好好再為駙馬挑一職位，嗯，要有實權(quán)，要能接觸朝中各司各衙，當(dāng)然起點也不能太低，六品，或者五品？當(dāng)然，陛下愿意的話，四品也可，不過那樣恐怕不好服眾，因此臣認(rèn)為還是六品為好，如此讓駙馬從低處做起，積累聲望，積攢人脈——啊，忘記了，駙馬不必積攢人脈，公主留下那般龐大的人脈，駙馬只需接過來即可，而據(jù)目前的情形來看，那些公主的舊臣們，對這位駙馬可是挺滿意呢，想來駙馬贏得他們完全的愛戴也指日可待，如此一來，讓臣數(shù)一數(shù)，湯明鈞、聶謹(jǐn)禮、黃驤……”

    “這些人與公主情誼深厚，日日懷念公主，無論陛下做什么都要拿陛下與公主比較一番，無論陛下做什么，在他們眼里都不如公主，但這樣一來，陛下就不用煩憂了，有了駙馬，他們自然會將對公主的懷念轉(zhuǎn)到駙馬身上，您不必再擔(dān)憂他們會對您有何不滿，因為那時他們已有了新的擁躉——”

    王內(nèi)侍捂住了胸口，而就在他捂住胸口的下一刻，便聽到那位年輕帝王的怒吼：

    “住口！”

    隨后，他便又聽到那位盧相帶著笑對自己說：

    “王內(nèi)侍，請您先退下。”

    *

    王內(nèi)侍一直退到了紫宸殿大殿外。

    今夜是個好天氣，月朗星稀，天幕黑藍，紫宸殿四周的燭火將殿前映照的一片通明，而西側(cè)的延英殿、含象殿，北側(cè)后妃居住的橫街，卻都一片漆黑，寂寂無聲。

    天子登基后長居紫宸殿，卻少去別殿玩樂，橫街妃嬪不豐，天子勤政，亦不常臨幸后宮，因此常常一入夜，橫街各殿便熄燈，因為便是點著燈火等待，也等不來君王。

    王內(nèi)侍以前常為此感慨，覺得天子如此守身自律，不耽溺享樂，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可他似乎并沒有看全。

    天子如此刻苦自律，究竟是天性如此，還是……他感到緊張、害怕，覺得不得不如此呢？

    王內(nèi)侍倚著大殿前比他還粗的殿柱，支撐著衰老的身軀，渾濁的眼睛看著天，而這天，這星，這月，跟他年輕時看的全然沒什么不同，銀河逶迤如白練，北斗彎彎如長勺。

    可這銀河北斗下的人間，卻早已春秋幾易，江山迭代。

    王內(nèi)侍想著自己曾伺候過的幾代君王，想著他們臨終時的模樣，最后這些人的模樣又逐漸重合，全變成此時殿內(nèi)，那位年輕君王的模樣。

    再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小小孩子的模樣。

    王內(nèi)侍嘆一聲。

    “王內(nèi)侍何故長嘆？”

    身后突然有聲音傳來，王內(nèi)侍從倚靠的殿柱上站直，便見那位盧相不知何時已從殿內(nèi)出來，正站在他身后，背著光，看不清表情，但應(yīng)該是在看著他。

    “人老了，便總愛長吁短嘆。”王內(nèi)侍道。

    盧玄慎笑了一聲。

    “長吁短嘆無妨，但說長道短可就不好了，無論什么年紀(jì)，管住嘴很重要，您說對吧？王內(nèi)侍。”

    王內(nèi)侍一愣，想起方才在殿內(nèi)聽到的那些話，忽然渾身一激靈。

    于是他立刻低著頭，做著揖，道：“……是，相爺說得甚是。”

    盧玄慎的嘴角微彎了一下。

    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然而，身后突又傳來喚聲。

    “相爺！”

    老邁嘶啞的聲音，在寒冬夜色里，仿佛枯枝上棲息的寒鴉，叫人徒生悲意。

    “盧相爺……”那寒鴉似的聲音又叫了一聲。

    盧玄慎回頭。

    便見那老邁的宮人佝僂著身體，顯得益發(fā)矮小蒼老，而不知是否是站位的原因，那同樣蒼老渾濁的眼里，卻似乎倒映著星光。

    以至于那雙眼，似乎在發(fā)光。

    “盧相爺，您了解樂安公主嗎？”那老宮人問。

    盧玄慎無聲地笑。

    “我與公主素?zé)o來往，自然不如王內(nèi)侍了解。”

    老宮人閉上眼。

    “老奴一個閹人，什么也不懂，但老奴看著公主和陛下長大，老奴知道，公主與陛下，是當(dāng)今世上最親的親人，公主疼愛陛下，公主沒有孩子，便將陛下當(dāng)做親子，所以，無論如何，公主不會害陛下——”他睜開眼，目光炯炯地看著盧玄慎。

    “老奴雖然什么也不懂，但——老奴好歹比相爺您多活了幾十年，自詡還不會看錯人。”

    盧玄慎沉默片刻。

    但隨即，夜風(fēng)中響起他嘆息似的輕笑。

    “王內(nèi)侍，您對公主的一片忠心，實在令我敬佩。”

    真是不得不佩服。

    當(dāng)然，不止是佩服這位老宮人，更是佩服那位。

    連個耄耋之年，行將就木，本應(yīng)安心養(yǎng)老的老宮人，都能對她如此赤膽忠心，不顧自身安危說出這種話，還有那么許多人，相信著她，熱愛著她，信誓旦旦以她的秉性不會如何如何。

    可那又如何呢？

    人心從來經(jīng)不住考驗。

    況且，她的秉性如何，心中又是做何想，重要嗎？

    只要她的能力還在，影響還在，就仿佛有著尖牙銳爪的猛獸，與其相信猛獸品性良善，不會吃人，不如直接拔去她的尖牙利爪，讓猛獸再無傷人的可能。

    如此，才可一勞永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