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的，其實我一直都明白。”

    從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從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對勁起，樂安其實一直都明白的。

    四年前，剛做出決定的時候，或許她還沒有徹底明白，于是那時候，她還有一股氣兒撐著，她覺得哪怕她從那個位置上退下來了，她仍舊能做許多事情，她沒有失去方向，她還能繼續(xù)奔跑。

    于是哪怕每日吃喝玩樂，報復(fù)般將過去十幾年勤于政務(wù)而沒有玩的東西通通瘋狂玩一遍，她的心底仍然有著信念，她仍然關(guān)心著朝堂上的一舉一動，仍然會在覺得自己該出手時就出手。

    所以她還能撐著。

    但四年之后的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徹底明白了。

    如今的朝堂不需要她。

    從此她就做個富貴閑人就好，那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不會在這點(diǎn)上虧待她，他一點(diǎn)不吝嗇，他會給她最大的恩寵，財富、尊榮、奴仆、食邑……以及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她的敬愛。

    ——前提是她做回一個公主。

    做回那個早已經(jīng)被她忘記該如何做的，只知道吃喝玩樂的李臻。

    可是，她已經(jīng)走出去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啊。

    遠(yuǎn)到她早已不知道，該要怎么重新做一個“正常”的公主。

    失去了前路，又忘了怎樣走回去。

    于是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頹廢、沉淪，整日昏昏欲睡，每天看著太陽升起落下，仿佛等待死亡來臨的老人。

    “但我知道我的狀態(tài)不對勁，我知道自己不該自憐自艾。”

    “我只是有點(diǎn)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就放任自己任性了這么久。”

    “但是——”

    樂安抬起頭，從他的懷中掙脫。

    “我會走出來的。”

    她對著他微笑，眼神堅定而清澈，就像她身后明亮的太陽。

    “曾經(jīng)那么難都走過來了，這一次，我不信我走不過去。”

    第58章 睢鷺，你要繼續(xù)走下去

    到底最近疏于鍛煉, 走了那么久路，樂安的雙腿已經(jīng)酸地不成樣子，于是回程的時候, 樂安捶了捶腿, 睢鷺見狀，二話沒說蹲下身。

    “上來。”他說。

    樂安停下捶腿的手，挑挑眉：“你背得動？很長的路哦？”從公主府到這里, 他們幾乎穿過大半個京城，光是走過來就已經(jīng)腳疼腿麻了, 就算他身體好，能背她一會兒，但這么一長段路都背著的話，怕不是要累趴。

    然而少年不領(lǐng)她的情。

    “呵”一聲，“你這是在瞧不起我。”

    樂安：……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說罷，便真就不客氣地跳上他的背。

    少年穩(wěn)穩(wěn)地將她托起, 邁開步子, 步伐穩(wěn)健地走向來路。

    他們走過那畦青翠碧綠的菜田。

    “其實想想我哪里是無事可做, 分明有很多事可以做。”樂安舒舒服服趴在少年背上, 開始嘀嘀咕咕。

    “你看這菜田——當(dāng)年在這里種菜時，其實我還挺開心的。”

    “灑下種子, 不久之后就有青青的小苗長出來, 用心對待它, 它就會長大, 給人以回報。”

    “當(dāng)時我覺得可稀奇了。”

    “可惜后來走地匆忙，終究沒有看到它們長大。現(xiàn)在想想都還很遺憾——所以，我就想啊，要不然回去我就在府里再種點(diǎn)菜？嗯……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說不定我能成為第一個靠種菜名留史冊的公主？”

    睢鷺回答：“嗯, 可以試試，而且我可以跟你一起，我在家鄉(xiāng)的時候，也幫我娘種過菜的。”

    雖然只是幫著踩了踩土。

    但也算種過。

    “好！一言為定！”樂安開心地手舞足蹈，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夫妻倆一起躬耕種菜的場景似的。

    到時候消息傳出去，會讓很多人嚇一跳吧，不知道又會說什么閑話，哈哈哈。

    ……

    走出那片菜地，走過人跡荒涼的清冷坊區(qū)，終于又走回到鬧市。

    此時天色已近傍晚，鬧市卻仍舊熱鬧，睢鷺背著樂安從鬧市穿行而過，俊俏少年和美貌婦人的組合，猛一看像姐弟，然而兩人親昵的動作卻又似乎超出了姐弟的范疇。

    許多人的目光好奇而驚疑地望過來，驚奇于他們的面容，好奇他們的關(guān)系，。

    但睢鷺和樂安都仿若未見。

    睢鷺的步伐依舊很穩(wěn)，一點(diǎn)沒磕絆，樂安在他背上，安逸地幾乎快要睡著，直到走入這鬧市，街道兩旁各種香味混在一起才突然清醒過來。

    看著街道兩旁各種各樣的店鋪，她又冒出許多點(diǎn)子。

    路過書鋪——

    “說不定我可以鉆研學(xué)問，立志成為一代才女？我當(dāng)年念書的時候，先生，就是崔靜之，你知道吧，他經(jīng)常說我文思跳脫，解讀經(jīng)典常有驚人之語，能想常人所不能想，我的文章，等閑人無法卒讀——嗯，我就當(dāng)他是夸我了，能有驚人之語，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就說明我有常人沒有的才能嘛。”

    睢鷺輕笑一聲。

    “哎，還是算了。”過了書鋪，樂安又懶洋洋趴平，“我怕我寫出來的文章，會氣死翰林院那群老頭子。”

    “氣氣也好，能被氣到，說明他們該被氣。”睢鷺道。

    “哈哈哈！”樂安放肆大笑。

    路過一群追逐打鬧的孩子——

    “或許我還可以辦個學(xué)館？”樂安又道。

    “不用像三館六學(xué)那般讀圣人經(jīng)典，”說起這個，她有些興致勃勃了，“只要教他們認(rèn)得一些字，識個數(shù)，然后教他們各種討生活的技藝。當(dāng)然，這樣的話學(xué)生也不是從官員子弟中招收，而是面向平民百姓，甚至那些無父無母的孤兒，到時全天下——”

    她突然頓住。

    “嗯？”睢鷺疑惑出聲。

    “沒什么，算了。”樂安又百無聊賴地嘆口氣，“我不喜歡小孩子，那么多小孩子多煩哪，算了算了。”

    睢鷺腳步微頓。

    從她和公主府那些下人的孩子相處時的情形看，她可沒一點(diǎn)討厭小孩子的模樣。

    是因為……辦學(xué)館有收攏人心之嫌吧。

    就算教出來的只是普通有些技藝又識字的人，但這些人最差也可以做個匠人，好點(diǎn)可以做吏員，甚至做些不入流的低品官，而這樣的人，少些還不起眼，數(shù)量一旦多——那甚至是可以動搖國家根基的存在。

    所以她也不能做。

    起碼不能大張旗鼓、放開手腳地做。

    于是睢鷺也不說話了。

    好在樂安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jié)太久。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街上其他東西吸引，想法一個有一個冒出來，不一會兒功夫，睢鷺便已經(jīng)聽到她想做廚子、裁縫、鐵匠等等。

    總之都不像是公主該做的事兒。

    甚至還不如做學(xué)問寫文章來的靠譜。

    就這樣不靠譜地天馬行空地想了說了一路，終于等到這條鬧市街道快走完時。

    “其實，我能做、想做的，真的還有很多。”樂安突然說道，語氣不如之前那般輕松戲謔。

    睢鷺停下腳步，看向她的目光所及之處。

    ——但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木工鋪子。

    但樂安卻看那個鋪子看得很認(rèn)真。

    “我書房里那本記載水利灌溉器具的工書，你還記得嗎？”

    睢鷺點(diǎn)點(diǎn)頭。

    當(dāng)然記得。

    他還記得，那本書她做了密密麻麻的標(biāo)記，甚至?xí)摱挤镁砹诉厓骸?/br>
    “那是有一年隴右大旱，地方官員上書請求賑災(zāi)，而且說為了防止以后再發(fā)生水旱災(zāi)害，需要朝廷撥款一大筆錢，還詳細(xì)列出了這些錢的用途，多少錢修堤壩，多少錢造筒車，多少堤壩多少筒車可以解當(dāng)?shù)厮怠！?/br>
    “我那時什么都不懂。”

    “看那些錢的用途都清清楚楚，盧攸他們幾個又說，撥款賑災(zāi)，興修水利是利國利民之事，于是我便準(zhǔn)許了，撥了許多錢給隴右。”

    “可是第二年，又一個地方鬧水旱時，我發(fā)現(xiàn)地方官呈上的錢款用途，堤壩和筒車造價，乃至用途，都與之前看到的不一樣。”

    “我才知道我被當(dāng)傻子糊弄了。”

    “后來崔靜之跟我說，不獨(dú)君臣之間，官員之間，利用上峰不懂地方實務(wù)的漏洞，欺上瞞下早已是慣例，不然有些人又如何中飽私囊，損公肥私呢？”

    “他讓我不必介意，說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可是我又怎么能不介意。”

    “但凡我懂一點(diǎn)水利常識，也不會這樣。”

    所以她發(fā)狠翻工書，做筆記，卻也不過是為了已經(jīng)犯過的錯誤買單。

    她低低嘆了一聲。

    睢鷺托住她雙腿的手緊了緊。

    “其實我還有很多很多不懂的事。”

    “我做的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好。”

    “以前我總覺得，要做的事太多，而時間根本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