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燈 第46節
— 回程路上,趙嫻、祝政同坐在后排,一個攥緊手心、滿臉恐慌,一個挺直腰桿,沉默不語。 陳川從兩人邁出計家、鉆進車廂便察覺到不對勁,卻又猜不透是為什么,只能時不時透過后視鏡往后面瞄一眼。 車廂寂靜、空洞,空氣一層一層壓下低端,將車里所有人都困在這狹小空間。 不管外面景色如何變化,后排的兩人宛如雕塑,不動不鬧、不爭不吵。 像暴風雨前的短暫寧靜,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底下驚濤駭浪,只要稍稍動一下,便落得個馬革裹尸的下場。 祝政表面平靜,實則內里各種紛亂復雜的情緒一一滾了個遍。 這樣的沉默于他而言,比凌遲處死還要艱難。 空氣粘稠、潮濕似粘度極高的膠水,將他嘴唇封得嚴嚴實實,硬是發不出一個音。 他坐在車廂,煎熬等待著趙嫻即將對他的審判。 那感受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又難受。 時間過得格外緩慢,一分一秒好像拆分成了無數個日日夜夜,他多等一秒都是對自己的懲罰。 他翻出手機看了無數遍時間,最后按捺不住,皺起眉頭,小心謹慎地挑揀字詞:“趙老師,我是瞞了你點事——” 一直溫柔、嫻靜的趙嫻突然爆發情緒:“你先別說話!” “……讓我緩緩……讓我緩緩……” 她捂著胸口,后背無力地倚靠在靠墊,緊閉著眼皮,急促地喘著粗氣。 祝政滾了滾喉結,將那些未成句、未成詞的字全都咽了回去。 前排的陳川見狀,嚇得臉色一白,攥著方向盤不敢往后看。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趙嫻揉了揉脹痛難忍的太陽xue,重新睜開溫柔似水卻有力量的眼眸,撐著膝蓋坐直腰。 她長長地緩了口氣,偏過臉,從頭到尾、認認真真地掃視了一遍邊上多年沒怎么接觸的兒子。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臉,語氣恢復往常的溫柔,壓制著翻滾的情緒問他:“四兒,你告訴媽,剛剛我聽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爸還有珍珍是不是——” 趙嫻說不出那個“死”字。 她撐著半口氣,擺擺手,示意祝政說。 祝政艱難地扯了下嘴角,斟酌著用最輕松、最不傷人的語氣說出真相:“……是。” 他緩了一下,闔眼回憶:“他那天突發腦溢血,家里傭人沒注意,搶救不及時,救護車還沒趕到醫院就斷了氣。” “我那段時間出了點狀況……人沒在北京,沒來得及趕回京奔喪。” “珍珍那時在西安巡演,聽到消息匆忙趕回北京盡了子女孝道。葬禮結束后,珍珍——” 祝政有點說不下去,他很愧疚,愧疚到不敢提這事。 丁嘉遇在墓園說的那些話還在耳邊清晰地回蕩,一字一句鉆進耳朵,跟念經似的,不肯罷休。 他嘆了一口又一口的氣,最后倉皇失措地掏出煙盒,顫著手點了支煙,跟吸氧氣罐似的,鼓足勁兒抽了好大幾口。 抽完大半支煙,他手伸出窗外,指尖磕了磕煙灰。 沉默兩秒,費勁說完后續:“珍珍臨時坐我車去見丁嘉遇,路上剎車失靈,一輛裝鋼筋的貨車突然躥出來,他倆來不及躲閃……” “車子直直撞上貨車,鋼筋當場穿透珍珍胸口……珍珍沒活過來……” “跟爸前后兩天的事兒。我回京一查,是我生意伙伴做的,本來是想整我,珍珍替我擋了災。” 祝政聲線很啞很低,說這話時,他整個人都在抖。 “媽、媽、媽……我的錯,都是我的錯。珍珍不該這個結局,全都怪我。要不是我,她早跟嘉遇結婚,兩人開開心心到處蹦跶了。” “可是事都發生了,媽,我能怎么辦。一條命我拿什么賠,我拿什么都賠不起。” 趙嫻很平靜,平靜到看不出情緒起伏。 她睜大雙眼,眼神呆滯地盯著車頂的燈,半天沒反應。 好大一陣兒了,才聽趙嫻冷不丁問一句:“那姑娘是誰?” 祝政滿臉錯愕:“什么?” “跟你廝混兩三年,害你坐牢、珍珍慘死的姑娘是誰?你們是不是還在一塊兒?” 祝政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 他怎么也沒想到,趙嫻會把所有戰火轉移到關潔身上。 他深深吸了口氣,緊著腮幫骨否認:“這事跟人姑娘沒關系,您別誣陷她。” “不管跟她有沒有關系,你以后都離她遠遠的,別再來往。” “媽——” “別說了,我累了。” 第37章 管好你的狗 這一招聲東擊西使得他啞口無言。 前路坎坷崎嶇, 腳底荊棘叢生,祝政頭一次承認:他跟關潔有個好結局的念想渺茫無期。 他蜷著肩脊窩在車廂,面上頹勢盡顯。 車廂宛如一灘死水, 無論他怎么觸碰、擠壓都掀不起任何波瀾。 趙嫻端端正正坐在旁邊,雙手規矩落在小腹,盡是大家閨秀之風, 可緊鎖的眉頭、微閉的眼皮,無一沒有告訴祝政——她現下遭受的信息沖擊, 已經承擔不了任何意外。 陳川坐于前排, 恨不得將車速開到最快, 卻又清醒地意識到趙嫻身體狀態不好, 不能隨心所欲。 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過去, 回到祝宅已經將近凌晨。 趙嫻中途便睡了過去,到家門口還沒睡醒。 祝政不忍心吵醒她, 只安安靜靜坐在車里等她。 這過程他不玩手機,也不說話, 就窩在窗戶邊,睜著疲倦不堪的丹鳳眼, 有一下沒一下地看一眼身旁沉睡的趙嫻。 陳川承受不了車廂里的低氣壓, 小心翼翼扒開車門,鉆出去, 抽一根煙緩解尷尬。 車里只剩下祝政母子倆。 祝政不知等了多久,趙嫻才漸漸轉醒, 她先是掀開眼皮掃掃周圍環境,再將目光投遞到一旁提不起精神的祝政身上。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最后觸及到祝政那雙布滿血絲的眼, 忽然闔上嘴皮,說不下去。 嘆了口氣,趙嫻轉過身,握住門把,傾身下車。 腳剛落在地面,還沒來得及關車門,背后突然傳出祝政沙啞的嗓音:“您兒子自己惹的禍事,跟人姑娘沒關系。您要真信您兒子,就別聽旁人攛掇。” “她是個頂好的姑娘,是您兒子配不上她。” “您想知道實情,我可以一五一十告訴您。也想跟您面前討一個機會——” 趙嫻呼吸rou眼可見急促兩分,她扭過頭,隔著車門盯著車里犯倔的兒子,心平氣和問:“四兒,你今天是想逼死我嗎?” 祝政當場噤聲,將所有辯解的話語全都咽回喉嚨。 他兀自笑笑,勉強扯了個嘴角,說:“您都這么說了,我還能說個不字嗎。” 趙嫻忍住眼角的濕潤,抿下嘴角,狠心道:“四兒,我再重申一遍,我不許你跟那姑娘再有任何交集。” “那姑娘是好是壞跟我沒關系。我只知道,你再跟她糾纏,她會害死你。” 祝政煩躁地抹了把臉,下意識反問:“趙老師,你說這話真是為我好嗎?” 趙嫻脊背一僵,心臟像是受到洪水猛烈地沖刷過,她看向祝政的眼神里滿是悲愴、難過。 她睜著呆滯的雙眼,重復問:“小四,你是要逼死我才罷休嗎?” 一股血腥味突然涌上喉嚨,祝政來不及回答趙嫻,匆忙捂住嘴,轉身背對趙嫻,手掌撐在車門,強行將那口血咽了回去。 咽完,祝政抬手擦了兩下嘴角,若無其事推開車門,繞過車頭,頂著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站在幾米遠的路燈下,閉了閉眼,低語輕哄趙嫻:“折騰這一天,也不早了,您早點上樓休息。” “死不死的話,以后少說。做兒子的,真能逼你嗎?” 說完,祝政不再看趙嫻的反應,同一旁站著的傭人簡單吩咐幾句,轉身獨自離開。 路燈下,他的背影拉得老長,看著格外孤寂、落寞。 — 下半夜,祝政翻來覆去睡不著。 掙扎片刻,祝政打開床頭燈,掀開被子踩著拖鞋起身,打算下樓喝點水。 路過二樓書房,祝政望著未關嚴實的門驟然停下腳步。 屋里暖黃的燈光順著門縫傾瀉出來,在門口形成不規則的圖形。 祝政站在門口,透過光,靜靜望著屋里的人。 趙嫻穿著墨藍真絲睡衣,抱著祝淮安的遺像,神情恍惚地坐在祝淮安曾經的辦公椅發呆。 她垂低肩膀,拿著干凈柔軟的絲帕仔細擦拭完相框角角落落。 擦完,她看著相框里的人自言自語:“淮安啊淮安……好好的一個家怎么就這樣了呢。” “你當年娶我時,明明當著我父母的面承諾這輩子只愛我一個。后來怎么就愛上別人了呢。” “珍珍進門那天,我恨不得把她丟出去。我每次看到她,都覺得她是你背叛我的鐵證、是我優雅從容了三十多年人生的污點。” “可小四兒喜歡這個meimei啊。他那時也才十來歲,正是玩的年紀,家里突然多了個meimei,自然是歡喜的。只是這歡喜無法表露,只能偷偷藏著掖著。” “要不然也不會背著我給她買洋娃娃、買巧克力,還專門找人給她定制吉他、架子鼓。傭人顧忌我的面子老是苛待珍珍,小四知道這事,找到傭人警告她不許欺負珍珍,還偷偷給她包里塞零花錢。” “外人都以為小四兒討厭珍珍,殊不知是怕我難過,人前故意跟珍珍針鋒相對。” “珍珍12歲生日那年,她自己訂了個蛋糕想回家跟小四一起過生日。小四兒那天知道你要將我送進精神病院,氣到波及珍珍。珍珍提著蛋糕找到小四,小四急著走,不小心將珍珍推進泳池,差點淹死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