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燈 第13節
天太冷,車窗全部緊閉。 關潔隔著玻璃看外面,外面灰蒙蒙的一片,烏云密壓城市上空,試圖壓倒鋼精水泥建筑的高樓大廈。 雨還在下,整座城市籠罩在云霧里,仿佛誤入仙境。 如果沒有這通電話,關潔心情一定會好很多。 看了片刻,關潔又將余光落在祝政身上。 他癱坐在座椅,一手伸直搭在膝蓋,一手輕捏手機擱在耳旁,面上波瀾不驚,不見起伏,看不清任何情緒。 計綠那通話在關潔聽來都覺得是侮辱,更何況祝政本人聽到。 要是之前的祝政聽到這番話早暴跳如雷,開始發脾氣了,可如今,祝政除了扣了兩下大衣紐扣,沒有任何動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尾聲,祝政才極淡地笑了一下,很是客氣說:“他朝你要是遇良人,我一定拱手相讓。” 計綠氣得不行,當場甩臉掛了電話。 掛電話前還不忘諷刺祝政一句,“你這脾氣跟從前比,倒是沒怎么變。可惜,你回不到以前了。” 通話結束,車內立馬沉寂下來。 這通電話祝政并沒刻意回避關潔,再加上車廂本就安靜,即便祝政沒有開免提,關潔也一字不漏聽了進去。 說不唏噓是假的。 曾幾何時,祝政在計綠面前哪有這么吃癟、難堪的時候,可現在,計綠留給他的,只剩難堪。 連最后一絲體面都不愿給他。 關潔見證過祝政大部分的得意瞬間,也見過他狼狽不堪的模樣。 可見不得他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被人奚落、嘲諷,且這人還是他曾經最不屑的。 正想著,司機已經踩下剎車,將車安穩停在小區門口,不慌不忙等待兩人付款、下車。 祝政遞過車費,抬手輕拍兩下關潔的手臂,示意她下車。 關潔這才清醒過來。 抬手揉了揉發澀的眼角,關潔躬身鉆出出租車車廂。 剛站穩,出租車揚長而去,只留下一道殘影。 正好站在風口,風呼哧呼哧吹個不停,關潔別在耳后的短發被風吹得到處飛,有幾根落在臉上,擋了不少視線。 站了不到兩分鐘,關潔率先出聲:“謝謝你送我回來。” 祝政掀了下眼皮,寡言:“沒什么好謝的。” 實在沒什么好說的,關潔也不再提其他事,只客氣問祝政一句:“你要上去坐一坐嗎?” 本以為祝政不會答應,沒想到他點了點頭,順勢答應。 關潔噎了一下,仰頭望了望天,這才領著祝政往小區走。 這個時間點,小區人少,沒多少人在外面。 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到家門口。 摁完密碼鎖,關潔推開門,剛想邀請祝政進去,話還沒出口就見屋里一片狼狽,東西砸了一地。 沙發邊上的地面還殘留著朱真的血跡。 關潔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手撐在門沿,略帶遲疑問:“你……還要進去嗎?” 祝政一眼掃盡屋里的現狀,抬腿跨過門口碎玻璃,走進屋,面不改色說:“有點口渴,麻煩你倒杯水。” 關潔吸了口氣,應聲說好。 — 廚房,關潔雙手倚靠在流理臺沿,半躬著背,靜靜望著眼前的燒水壺。 燒水壺嗡嗡響,關潔也不嫌吵,就站在旁邊,硬生生等它燒好,停止響動了才從柜子里找出一個新的玻璃杯倒了杯開水。 等關潔端開水出去,祝政已經靠在沙發靠背睡著了。 關潔沒忍心打擾,小心翼翼將開水擱置在茶幾,又輕腳輕手走進臥室取出毛毯蓋在祝政肩膀。 毛毯剛碰到祝政的肩膀,還沒蓋好,祝政突然驚醒。 驚醒時,眼里滿是防備、警惕,身體甚至做出相應的防御、攻擊動作。 要不是睜眼見眼前人是關潔,關潔有預感,祝政是要掐她脖子的。 關潔被祝政嚇到,愣了好幾個間隙才開口:“怕你著涼,我給你加床毛毯。” 祝政緊繃的神經漸漸松懈,輕輕捏了捏發疼的眉心。 捏完,低頭瞧了兩眼膝蓋處厚實、柔軟的毛毯,祝政掩飾住眼底深處的厭惡,啞著嗓子問:“條件反射。有傷到哪兒?” 關潔試圖窺探祝政的情緒,窺探不出任何,只能放棄,搖頭否認:“沒有。” 許是剛剛那一出的緣故,祝政困意全無。瞥到茶幾上擱置的白開水,祝政彎腰端起喝了幾口便要起身離開。 關潔見祝政不對勁,有心阻攔,奈何祝政態度堅決,關潔只能放他離開。 祝政一走,屋里一片寂靜,關潔一個人睜眼坐到天黑。 屋內漆黑空洞,屋外燈紅酒綠,正是風流時。 關潔坐到腿麻了才動彈。 晚七點,關潔翻出手機,打開通話記錄,找到三天前的一通電話重新撥了過去。 嘟、嘟、嘟…… 手機鈴聲連續響了十幾秒,那頭才摁下接通。 電話里,陳川語氣不太確定問:“關姐?” 關潔避開打招呼的環節,直截了當問:“祝政在里面是不是受欺負了?” 陳川聽到這話,一口水噗呲噴了出來,人也咳得臉紅脖子粗。 關潔也不忙,等他好點了才繼續問:“他是不是出過什么意外?” 陳川沉默好一半天才承認:“是。出過幾次意外。” 關潔咬了咬牙,不依不饒問:“他怎么了?” “被打過兩次。一次在腿,一次在胸口。兩次都差點鬧出人命,要不是醫治及時,恐怕——” 許是不愿意面對現實,陳川不愿提及這事,轉而說了別的。 “潘家不肯罷休,委托不少人要論罪哥。哥不肯讓人幫忙,也不允許探監,我們沒法插人進去。進去那兩年,我每次去,他都拒絕探監。” “我知道的也不多,只那幾次事情鬧大了才了解一星半點。其他的……只有他自己清楚。” “可光我看見的,都夠他受的了。關姐,哥能是現在的模樣,已經很不錯了。我在之前甚至以為……以為他……” 陳川說到一半,似乎說不出口,組織了好長一段時間語言都無法開口,最后深吸了一下鼻子,滿是無奈說:“那里面什么人都有。就算有人管,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在眼皮底下。有的人玩得瘋,葷素不忌。還有的人耐不住寂寞……哥這樣的,很多人都……。” 這話一出,關潔忽然沒勇氣問了。 陳川話沒說透,可意思全在那兒了。 她連事實都不敢接受,那祝政呢,祝政又是如何度過那些日子的呢? 第12章 別把嗓子唱壞了 2017年12月31日,下午五點,祝政肇事判刑第八天,關潔借了傅津南東風,得以探望祝政最后一面。 關潔至今記得那是個陰天,天灰蒙蒙的,云層又暗又低,看不出邊際。 她在探監室等了足足祝政半小時才見到人,這半小時足夠漫長,漫長到需要她用分秒來拆分。 每等一秒,她身上僅存的理智、勇氣就少一分。 那是個去舊迎新的日子,北京大街小巷都掛滿了紅燈籠,整座城都籠罩在新年新氣象的熱鬧里。 全國上下都在期待各個電視臺的元旦晚會,期待主持人倒數一二三進入新的一年,期待新的一年可以萬事勝意、健康喜樂。 關潔來之前去了趟廣濟寺,她想給祝政求個平安符,以此保佑他平安無事。 只是走到寺門口,關潔望著那古樸、暗紅的寺門,忽然不敢踏門而入了。 她站在寺門口,遲遲未動,不肯進去,也不愿走。 她抬頭望去,廟里人山人海,全是欲望滿地的俗人。 她眼睜睜看著他們燒香焚紙、鞠躬作揖,然后默念阿彌陀佛,求佛保佑萬事萬物。 香客浩如煙海,抬頭低頭皆是腦袋,關潔剛想擠進人群,耳邊忽然響起祝政的聲音。 “求佛不如求己,拜神不如拜自己。” 轟地一下,關潔心中大神猛然碎了一地。 關潔驀然回首,以為回頭就能瞧見祝政,瞧見他叼著煙、吊兒郎當立在人群嘲笑她這病急亂投醫的樣子。 可她找遍所有角落都沒瞧見祝政的身影。 那一刻關潔失望透頂,眼里滿是遺憾。 才明白,佛不渡他,神也沒救他。 — 探監室狹小空洞,只墻頂開了扇小天窗,天窗處,一束弱光緩緩從天窗打下,落在探監室的桌面、地面,構成明暗交接的兩面。 光影里,滿是細碎、多得數不清的灰塵。 關潔剛好坐在明處,而姍姍來遲的祝政,自動坐在暗處。 他倆面對面坐著,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好似劃了楚河漢界,你不見我,我也不見你。 有那么一瞬間,關潔想,他們這樣界限分明到沒有交集,是不是再也沒有重逢時了。 以至于她見到人,她試圖將能說的、不能說的全說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