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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有八年前犧牲的西境軍騎兵和關內守軍,也有三月前在寄云關內外不敵西樊聯軍而壯烈犧牲的將士。 是祭奠,也是誓師。 這個陰冷的清晨寒風肆虐,浮云萬里,廣袤的天地一片肅殺而靜默,對岸的樊軍饒有興味地注視著這邊的情形,個別人甚至拿起入關后搶掠來的,為數不多而極珍貴的千里鏡,觀看著這場對岸的盛會。 浮冰還未融化,不然趁這個機會攻到對岸,想必會將對方殺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有將領暗暗想著,不無遺憾地咧嘴笑了笑。 對岸的奠儀好像已經開始,有幾個孤孤單單的小黑點正在那紅毯上移動,以緩慢得像螞蟻一般的速度向上爬去,沒過多久又停了,久久沒有再挪動。 樊軍中爆發出一陣噓聲,無趣地散開了。 沈太后吃力地爬到山坡上段,停下來握緊手中的拐杖。寒風侵入浸著冷汗的頸后,她打了個冷戰。 第75章 青山故(3) “母后?”前頭的宣昭帝轉過身,立即將手伸過來,“朕扶您。” “哀家還沒老!”沈太后狠狠剜了他一眼,沒接他遞過來的手,也揮開了身邊侍女的臂膀,喘著粗氣掙扎著向上爬。 山坡并不高,紅毯也并不長,然而最后的幾步于她而言卻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當她終于站到祭壇前的香案邊時,裙下的腿抖得像篩子,喉嚨像被一只手扼住,氣喘吁吁呼吸困難。 “也許我真是老了……”她暗自想著,努力挺直背脊,試圖不讓別人看出她的窘態。 然而所有看見她的人都明顯地感覺到,這位多日未曾露面的太后,衰老的速度竟是一日千里。不再大權在握的她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時,看起來竟然與不久前還端坐朝堂上的她判若兩人。 精美的發飾蓋不住斑白的發,繁復的宮裝掩不住佝僂的身形,或許權力對她來說是保持青春的一帖妙藥,隨著手中權力的消逝,她的威嚴和旺盛精力,也一同一去不返。 沈太后嘴角扯出一個笑容,看著正在香案前點香燭的皇帝兒子。 她知道他為什么非要勞師動眾地帶她來此,而且強硬地要求她親自為所有西境軍的亡魂燃香禱告。 這是在提醒她,八年前的四萬騎兵和三萬守軍的死是她一手造成。 我既然做了,就不會后悔。就算在這七萬亡魂的祭壇前,我也不害怕。 沈太后心里想著,不無譏諷地瞧著皇帝的動作,他已經點燃了香燭,正在點手中長長的三注線香。 她挪開了眼睛,往對岸瞧去。 高處的位置視野開闊,她的目光從對岸黑壓壓的敵軍軍營上掠過,落在遠方。 曠極遼遠的天空下,壯闊山巒于薄霧輕遮中隱現綠意,這恢弘連綿的山帶襯得對岸的敵軍軍營如此渺小,其間竄來竄去的人也如碌碌無力的螻蟻般可憐又可笑。 她感慨著,下一刻思緒卻又一窒。 長天無盡江山萬里,然而這江山不再是她的江山,青山如故臣民如新,然而這臣民亦不再是她的臣民。 沈太后在這一刻感到了錐心的疼,尖利的刺痛像利劍一般刺入她的心臟,令她臉色陡然發白,再支持不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眼睛向上一翻,整個人晃了一晃,朝后栽倒。 沈太后的暈倒在祭壇前制造了一點混亂,很快幾名內侍沖上來,將她架著攙扶下了山坡。 沈蕁遠遠地瞧著,心中既無悲也無喜。 她的手輕輕探入懷中,摸到那硬邦邦的帥印。調動軍隊的虎符在陸年松處,但作為沈家人,她知道她也該把這枚帥印交出。 她之前一直不交帥印,是為了便于指揮和訓練這支軍隊,而現在所有準備都已就緒,整支軍隊的沖鋒、包抄、回撤和陣型變幻都已爐火純青,可以不再單單依賴一個人的領導。 每名將領都對這次決戰的戰術、陣法變化爛熟于心,并且能依照形勢作出機動的應變和指揮。 朝堂上有人對她拒不交出帥印的行為頗有微詞,督查院的御史更是上了好幾道奏折,但不僅宣昭帝保持沉默,駐扎在大江南岸的朝廷軍上下,也不約而同對此事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但今日是時候了。 她已經做好了安排,即使沒有她的帶領,這支軍隊也必能勇猛無畏地擊潰那支此前戰無不勝的敵軍騎兵。何況她雖然不再作為統帥帶領他們,但她仍會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和他們一起上陣拼殺,沖在隊伍的最前線,直到燃盡身體里最后一滴血汗。 早在得知八年前的事很大可能與沈家人有關,而她并未改變自己追查下去的決心時,她其實就做好了因受牽連而無法再掌帥印的準備。 但沒有關系,只要還能在戰場上揮灑熱血,和她的將士們一同奮戰,只要不戰死,她可以再建軍功,再搏殺出自己的未來。 她望向祭臺下方,那里站著吳文春的一雙兒女。他們在顛沛流離的流放生涯和暗無天日的掖庭勞作中堅強地活了下來,挺到了父親沉冤昭雪的這一日。 知曉當年之事別有玄機后,沈蕁想方設法打探到了他們的去處,暗中把飽經風霜,正處于困苦交加中的兩人保了下來,并沒有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存在。 如今看見兩人精神飽滿,身姿挺直地站在坡地下方,她略微感到了一絲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