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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腿一軟,幾天來支撐著她的那口氣似乎就此從身體里漏走,疲憊、焦慮、傷心和委屈涌上心頭,令她停下腳步,彎下腰伸手扶著旁邊的墻壁。 “您不要緊吧?”身邊的獄卒趕著問道。 沈蕁擺擺手,直起身子,抬頭之時,望向謝瑾的雙眼中已經是淚光閃閃。 謝瑾身上的枷鎖已去,許是因為剛下牢獄,他看起來還算體面,聽到動靜,他早已站起來轉過身子,此刻正在牢欄后靜靜地看著她。 他站在陰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臉和表情,只隱約見到他還穿著那身鴉青色的袍子,身子挺得筆直。 獄卒重新燃了個火把,將牢房外只剩下一點薄光的火把換下,四周一下明亮起來,她看清楚了他。 而他看清她的那一刻,隨即垂下眼,微有亂發散在他鬢角,他臉色有些蒼白憔悴,但依然還是那個明月映翠松,清風過山澗的謝瑾。 沈蕁眼中的淚水溢滿眼眶,順著面頰流下,她沒去擦,淚水漫過唇角,她輕輕舔了一下,澀澀的苦。 “眼淚是懦弱的表現,阿蕁,我希望你以后,可以流血、流汗,但不要流淚。”十七歲時士兵把爹娘從寄云關的城墻上抬下來時,還未咽氣的母親曾這樣對淚眼朦朧的她說,從那以后,她幾乎沒再掉過淚,即使是簽下和離書的那天。 但她此刻不想再壓抑自己,她想,只一會兒就好。 獄卒換了火把,走到牢房外角落里的一張桌子邊坐下。沈蕁抹去臉上的淚水,走了幾步,來到謝瑾面前。 謝瑾輕嘆一聲,“你來這里做什么?” 沈蕁望著他低垂的眼,壓下的長睫掩去了他眼里的神色,粗糲厚重的牢欄隔著他與她,想伸手去握他的手卻不能夠。 “不是我做的,”沈蕁啞聲道,“我從沒想過——” “沈將軍——”謝瑾打斷她,抬起頭來,他眼眶也是紅的,幽深漆黑的兩粒眸瞳周圍布滿了血絲,“北境軍一切軍務,我都已經做好了安排,沒有什么需要交代您的了,您大可放心,我沒有什么保留?!?/br> 沈蕁唇角微微顫抖,雙手握緊牢欄,“……你不信我?” 謝瑾再次垂眸,眼簾落下的時候,朝那邊角落里坐著喝酒的獄卒掃了一眼,低聲道:“信怎樣?不信又怎樣?事情已經如此了,沈將軍好手段。” 他停了一停,語聲干澀,艱難地說:“我謝云隱——甘拜下風?!?/br> 沈蕁直直地瞪著他,松了手后退兩步,左胸處傳來一陣劇痛,心臟像被尖利的爪子攫住按在刀尖上剮,疼得眼前一片灰暗,像是滿世界只剩下了黑與白兩種顏色。 陰寒的涼氣從四面八方鉆入她身體里,她看見謝瑾的唇在翕動,他說的每個字都鉆入耳中,但她不明白這些字的意思。 她命令自己鎮定,深深吸了幾口氣,才聽明白了他說的最后一句:“……希望沈將軍能善待這些將領?!?/br> 火把上的松脂燃化了,一滴滴落到地上,謝瑾后退兩步,正好避到了陰影里,他面容重新朦朧起來,整個人嵌在幽暗的地牢里,像是她眼中輕飄飄的一抹幻影。 沈蕁挺直身子,凝視著那抹晦暗的影子,一字一頓道:“好,你放心。” 謝瑾渾身都顫抖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敢抬起頭來,地牢里幽暗深邃,她的背影已在甬道盡頭飄忽。 他低下頭,手中握著的一根木簽刺在掌心,一點殷紅的血跡從那一點漫開,但他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甚至恨手邊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分擔胸腔內炙如火燎的無邊疼痛。 “只有你與她徹底決裂,才能保證北境軍的兵權踏踏實實落到她手里,”宣昭帝的話在他耳邊回響,很殘酷,但他知道皇帝說的是事實,“出了這事,北境風雨飄搖,不知有多少人對北境軍的兵權勢在必得,太后如今本就不信任沈蕁,她能把西境軍從沈蕁手里收回,自然也能派她如今很信任的武國公去接管北境軍……” “若沈蕁與你藕斷絲連,很難說太后不會又起疑心,怕她會像她父親那樣,因為狠不下心而無法掌控整支北境軍,謝瑾,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么做,北境軍是謝家和你的心血,你想留在沈蕁手里,就不得不做出一些取舍,以免重蹈覆轍,讓八年之前的西境軍之事重演?!?/br> 謝瑾唇角顫抖,佝著身子坐在草墊上,把臉埋入雙掌之間,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現在知道沈蕁一直瞞著他的是什么事了,也知道她為什么會瞞著他,只可惜現在他已經沒辦法再幫她。 暗無天日的牢房已經鎖住了他,大宣的天空下已經沒有他伸展雙翼的地方,若只有她能飛,他希望她能帶著他的希翼飛到最高處,飛到重疊連綿的烏云之上,去接近那絢麗溫暖的陽光,不要被雨淋濕了翅膀,亦不要被狂風吹得迷失了方向。 出了刑部大牢,沈蕁揚起臉,讓風將眼中殘留的淚水吹干。 刑部的一名官員過來道:“太后請將軍從牢里出來后便即刻進宮?!?/br> 沈蕁應道:“我這就去?!?/br> 她上了馬,木然往皇宮一路行去,剛進了西華門,接引她的內侍被人喊住,另有內侍近前,領他去了宣昭帝的御書房。 蕭直正在撥弄御案上的一只博山爐,聽見她進來,抬頭笑道:“太后這會兒正被人纏著,沈大將軍不若先在朕這里坐坐,來把你這一路挑翻北境線上樊軍駐點的事來跟朕講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