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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公子落到哪一步是最凄慘的,無外身為下賤之奴。話說這位二公子被送出王府之后,被一戶讀書人家收養,在人世間過了幾年清清白白的日子。其養父甚至還給他定了一門良親,姑娘自幼名滿京城,家族興旺,門第高潔。可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許夫人得知此事,逼其養父道出二公子下落,養父至死不松口,終被許夫人毒死于汴京城外。那年汴京城正起食疫,病死之人不計其數,這個秘密也就隨著養父的死,被一抔黃土埋了。” 說完,那聲音頓住,轉而一低“我起先說,‘高山晶瑩雪,踏為雨中泥’是凄慘的事。這位二公子,便是歷經此種慘事。那年,朝廷起科考,這位二公子被卷入舞弊案中,那場舞弊案之慘烈,天下皆知,麗正門外,腰斬的腰斬,廷杖的廷杖,甚至有人被處宮刑,掐了命根子,入宮為奴!” 陡然提高的聲音,停滯在此處。那人執扇稍稍撩開油雨布的一側。 聽得發愣的眾人都還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站著。 由路的盡頭掃過來一陣猛烈的風,頭頂的燈籠搖晃起來,雨油布被吹得嘩啦啦地響。 魏釗覺得腦子里有一只有細又長地游蟲,擠破千絲萬縷的思緒,一點一點往邊緣游走。每挪動一個地方,都像牽扯起全身所有的知覺和神經,向那個地方瘋狂的涌去。 一個小孩手上的油糕餅“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就掉在魏釗的腳邊。 下意識的低頭,卻突然猛地咳出聲,他忙用一手撐住背的棚柱,一手按住胸口,拼命地壓住喉嚨中涌出的血腥之氣。 劉憲的過去,劉憲在白馬寺向他坦白的過去,在另外一個人口中,補出了前面的五年。補出了魏釗與劉憲的血脈聯系,補出了上一輩人,用生和死為他們拼出的前途和命運,補出了仇恨和隱憂,虧欠和逃避。甚至還有……近在眼前的爭斗和顛覆。 怎么說呢,他不是完全沒有想到,冥冥之中的那種懼怕,從他踏入這座瓦肆開始,就已經在沖擊著他堅硬無比的觀念。這么多年來,除了殷繡,他離純粹的人間情恨太遠了。徐淑妃臨死前,透過屏風的縫隙,滿眼通紅地望向屏風后面的他時,他沒有流淚。那五十杖干凈利落地落再他身上時,他也咬牙咬唇地忍住了悲和苦。長春宮寒冷的隆冬,飯難裹腹,衣難暖身的日子過著,他也從不回頭去溫故從前的富貴與榮華。 他沒有真正地恨過誰,也沒有真正地謝過誰。 心無虧欠,頭頂乾坤朗朗,他才把握得住皇權的分寸,和內心的自由。 那對劉憲呢? 魏釗的背死死的抵住那根堅硬的榆木棚柱子。而那張油雨布已經備撩起。 布后一張紅木八仙桌,一把榆木禪椅,一個青衣人,手執牛骨扇,頭帶襥頭。頭頂一盞紅綢燈籠,光至上而下,他面目清明,下半身卻像浸在幽暗的水中一樣。半陰半陽。 “說書的人都無情,聽書的人都矯情,未必吧,公子。” 魏釗抬起頭。濟昆立在高臺之上。沒有佛衣袈裟,也就沒慈悲和關懷,再怎么眉目柔和,也是入了世的修羅。 到這個時候,聽書的人才終于回過神來。 那個攔著美人腰的男人揚手道:“誒,先生,您這也還不是結局呢,傳奇故事中要復仇手刃仇人,您這個故事,止在二公子為奴的地方,怎么聽,怎么讓人心里頭不舒服啊。” 濟昆手中掐了一個佛印。 “在下不說虛話。結局如何,要看局中人,一步一步如何去走。” 眾人面面相覷“什么意思啊……” 濟昆不再回眾人的話,復向魏釗看去。 “公子,在下說了,您這樣富貴人家的故事,是我等江湖糊口的資本。”說著他伸出一只手,手腕上的檀木佛珠若隱若現。 “公子,請。” *** 外頭楊嗣宜和殷繡等了接近半個時辰,眼見聽書的場子都已經散了,有人買了熱酒,從古柳下歪歪斜斜地走過去,有人低頭凝眉,還在回思將才那個故事,有人口中編著英雄提劍,殺仇人,尋親母的后續,眉飛色舞地行過他們身邊。 魏釗沒有出來,楊嗣宜有些坐不住了。 “夫人,我進去看看。” 殷繡也站了起來,身上的狐裘滑落肩頭。 瓦肆仍如一個喧鬧的光洞,耀眼,卻又諱莫如深。 “別去。” “可是都這個時辰了,官家……不是,少爺再不回去……” 話音未落,卻見一抹幽深的玄色從棚門中慢慢地走過來,楊嗣宜顧不上那么多,忙奔過去。“少爺,您沒事吧。” 魏釗抬頭望向柳下的殷繡。 “無事,回宮……” 說完,他伸出一只手,“繡兒,你過來。” 魏釗回宮后起了一陣高熱,咳嗽不止。鼻腔里滿是炙熱腥甜的血氣。整個太醫院都驚動了。程靈本已經睡下,又被載荷叫醒,穿戴好過來,已將近二更天。殷繡迎著凌冽的夜風站在殿外。 程靈走上石階,一把扶住就要行禮的殷繡。 “官家如何了,我聽載荷說,竟有些兇險。” 殷繡搖搖頭。“太醫們在里面,娘娘去偏殿等吧,奴婢守著。” 天上的云早已被風吹散了,天雖冷,月亮卻格外明亮,殷繡的話音還未落,就聽月光影下一個聲音道:“我請了杜太醫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