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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一出,劉憲徹底怔住了。 入宮五年,他摸爬滾打,從一只螻蟻開始,一直到如今的地位。皇帝與他說盡世間情話,做盡人生荒唐美事,揶揄他,甚至虐待玩弄他,了無情感的伴君生活如同地獄,而將才那句話,幾乎像是從地獄頭頂降下的一聲佛音。 他愣在那里,他突然明白過來,這么多年,這個荒唐的皇帝,其實什么都知道。 “你不該讓樞密院使在這個時候上彈劾馮太尉的折子。” 皇帝的聲音十分微弱,目光卻是有神的。他看著劉憲的眼睛,不徐不疾繼續說道:“朕與皇后相識多年,朝堂上解不了的事,夫妻之間解決。若夫妻之間也解決不了,就會用如今的方法解決。” 說著,他抬起自己的手腕,那雙手青筋凸起,宛如一下子在富貴窩里蹉跎了幾十年光陰的讓你,皮膚細膩,骨胳駭人。 “皇后喂朕喝了黑心的東西。劉憲,樞密院的人早了一步,皇后也就早了一步。呵呵……” 他突然笑開,手摸進劉憲的衣襟間。劉憲的腰猛地繃得筆直,他沒有動,哪怕面對這個孱弱的將死之人,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推開他,但是此時此刻,他竟然做不出來。 皇帝的聲音沒有停。 “等著明年開春,新的募兵制度編撰完畢,不用彈劾,朕也要挪馮家人的位置,朕不明白,你是那么聰明的人,為什么想不到這一點。” 那只失去力道的手艱難的扯拽著他腰間的革帶子,劉憲低下頭,自己伸手替下皇帝的手,兩三下解開,從腰間抽出來丟到了一邊。 “官家知道,奴婢不敢。” 皇帝的手松垂下來,“不罪臣嗎,怎么又自稱奴婢了。” “奴婢……不配做陛下的臣。” 皇帝彎曲手肘,試著坐起來,劉憲扶住他,又從榻旁拿過軟枕扶他靠下。 皇帝擺了擺手。 “朝堂上的事,你沒辜負朕。朕把你放在前面十年,就過了十年耳根清凈的日子,臣嘛…… 你劉憲還是配稱一聲的。朕這樣的人,在紫宸殿上多坐一刻都覺得腰骨頭不舒服,如果你沒挨那么一刀,朕讓給你,也無妨。” 這話是皇帝說出來的,荒唐如同兒戲。但在劉憲聽來,卻既是侮辱,也是憐憫。 他身上只剩一間白色的中單衣了,燈火與炭火的熱度烘著皮膚。十年里,每每面對這樣的場景他就內心煎熬,滿心污濁。但表面上又竭盡一身的力氣去迎合,去撩撥。可這一晚,他不愿意動。 但并不是因為他覺得有多惡心,只是因為,此時此刻,他不想騙他。 “官家,您不要多想,太醫會為官家醫治的。” 皇帝拍了拍劉憲的手背。 “你去叫楊嗣宜進來,朕要給你留道旨意。” 劉憲依舊僵著背脊,沒有動。此時他覺得喉嚨里好像梗著一塊什么東西。 有的人該恨,可臨道死前,要在面前告別一個與自己的生命,前途關聯十年的這個人時,卻又突然之間恨不起來了。劉憲清晰明了的腦子里,頭一回理不出一個利落的觀點。 “你剛才說你選的第幾個,你再說一次。” “第一個。” “好。” 劉憲最終還是親耳聽到了這一道留給他的折子。 福寧宮里,皇帝口述,楊嗣宜秉筆。大概的意思是這樣的。 皇帝歸天后,由太子即位,不設輔政大臣。大政皆歸新皇所掌,除此之外只有一條特別列出,劉憲于國有功,不可廢,不得殺。 他以為最無情的人,實則有情。 人生活到這個地步,步履維艱,滿目瘡痍,突如其來的溫情,幾乎媲美剜rou割心的刀子。劉憲靜靜地聽完榻上的人耗盡力氣所述的天子之言,在低頭望向皇帝的眼睛。那雙眼睛還是和從前一樣,滿是懷疑,引誘,不屑,蔑視,和赤/裸裸的欲望。 但這雙眼睛的主人,如今只能借著他的手老解他的革帶,只能剝去他的外衣,只能與他彼此留存著白綾中衣默默的對視。 身體消隱,劉憲突然覺得,自己并沒有自個恨這個男人。 在他們漫長的相處之中。其實說不清楚究竟是誰對不起誰。于劉憲自己而言,他受盡折磨和屈辱,但也得到了顯赫的地位和財富。他在宮外買了大宅子,把老娘皆進去奉養歸了西,死時,皇帝甚至還下了一道旨意,封賜她誥命。 朝堂上,他也沒有手軟,該殺的殺了,該行的法令也行了,除了宮外人喊他一聲“中貴人”,朝上人稱他一聲“劉知都。”他這個“臣”其實做得還算爽快。 至于對皇帝,劉憲似乎也問心無愧。 魏家的江山和社稷,他沒有謀奪,反而算是竭心盡力地維護。 所以,他與皇帝這五年,究竟算什么呢。 11.卿自辨 知遇侮辱,熟重孰輕。 臂兒粗的宮燭燒完一大半,偏殿太醫局的人惶惶恐恐地過來了。為首的姓段,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緊張,一雙手一直不斷地搓捏著衣袖,袖口繡著的云紋已經被搓得開線了。 他進來,見殿內只有劉憲與楊嗣宜在。其中一個只著一身白綾中衣,袒露胸口,靠著蜀柱沉默不語地坐在皇帝身邊。另一個立在案前,手執御筆,另一手下按著全天下人都翹首而望的天子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