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嘯鳴立刻要求乘坐另一艘飛船前往烏圖星，就算克倫威爾告訴他此種決定可能導致他回到格勒尼蘇后遭受處分，也無法更改哨兵的決定。

    最終克倫威爾繼續帶著尼科拉回去首都星，林嘯鳴獨自前往飛船失事的烏圖星，找尋陸燼朝。

    得知消息后的這十幾個小時，林嘯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

    他一直都想著也許某一天，自己會悄無聲息死在黑暗中的某個角落，因此他竭力控制著自己，不去和陸燼朝發展更加親密的關系，這樣如果有朝一日他死掉，陸燼朝也不會傷心太長時間。

    但林嘯鳴怎么也想不到，率先出事的，竟然是陸燼朝。

    搶救室的門開啟，醫生走出來，霎時間所有人都紛紛站起身，氣氛幾乎要緊繃到爆炸。

    陸燼朝的家屬在嗎？

    巫柔趕在林嘯鳴前面道：我是他師姐，他是孤兒，沒有家人。

    林嘯鳴的腳步生生頓住了。

    他和陸燼朝之間沒有血緣關系，無論陸燼朝再怎么對外聲稱兩人是兄弟，他也不是陸燼朝的弟弟。

    也不是戀人，就算很多次曖昧到極致，至始至終，誰都沒有真正表露過心意。

    兩人甚至一個在哨兵學院一個在向導學院，算不上同學。

    現在的他對陸燼朝來說，什么都不是，他和陸燼朝無論在法律還是道德上，都不存在任何關系。

    這是他一直以來為了保護陸燼朝特地維持的狀態，卻在此時此刻，成為了徑直插在他心口的一刀。

    醫生看了臉色突然更加難看的哨兵一眼，對巫柔道：

    他情況非常不好，胸腔嚴重感染，左側肺葉失去功能，右側肺葉只剩下三分之一還在工作。不過現在已經解除了失溫，上了ecmo，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您是溫榮兮教授的學生對嗎？我想征求一下您對下一步治療的意見。

    巫柔作為專業人士，怎能不知道這樣的情況有多嚴重，她深吸口氣，迅速道：先維持住現在的狀態吧，明天就轉去首都星，讓老師看看具體情況，如果實在不行的話，我們會給他換肺。

    醫生點頭，就要轉身回去，宮川蘭斯將他攔住：瑪嘉莉呢？她情況怎么樣？

    她沒事，已經醒來了，精神狀態還不錯，只是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

    宮川蘭斯緊繃的身體瞬間放松下來，跌坐回長椅上，終于能夠松了口氣。

    大氣都不敢出的秘書終于能偷偷地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因為宮川蘭斯的中途離場，他的終端已經快要被來自各種人的消息轟炸掉了。

    宮川蘭斯吊著的心放回去，終于有功夫去注意周圍情況。

    除去從塔過來的人，其他人都是三位傷員的家屬，宮川蘭斯認識巫柔，知道她是科學理事會的人，器官自體再生項目的核心人員，巫柔身邊的那個哨兵也有點眼熟，但一時間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了。

    林嘯鳴當然發覺到宮川蘭斯正在觀察他，這是他這一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面對宮川蘭斯，放在以往，他會思考前世的有關信息，根據如今狀況進行分析和調整，做出短期或長期的計劃。

    而現在，他什么都沒有想。

    腦子里全都是最后一次見到陸燼朝時，對方的模樣。

    巫柔拍拍林嘯鳴肩膀，輕聲道：相信我們吧，只要燼朝不是腦死亡，就算死神已經在敲門了，我們都有將他拽回來的能力。

    林嘯鳴沉默片刻，低聲問道：能告訴我具體發生了什么嗎？

    他們乘坐的飛船在穿越極圈的時候遭受導彈襲擊，飛船迫降，三個人帶著物資包逃出來了，但燼朝應該被爆炸的沖擊波撞到，傷及肺部。

    最開始應該只是血氣胸，如果治療及時不會有太大問題，但他們一直在嚴寒環境里，還挖了雪窩子避風躲藏，加重了傷勢，導致感染，最后就變成了現在這種情況。

    還好在搜救過程中及時發現了雪地上用鮮血留下的信號，不然一旦再晚上一點，三個人都活不成。

    巫柔頓了頓，繼續道：當然這些只是我根據現場狀況推測的，具體什么樣，還得等他們醒了才知道，先不管受了多嚴重的傷，被發現的時刻他們三個幾乎全被凍僵了，但都還活著，確實是個奇跡。

    林嘯鳴：他當時是什么情況？

    他們在地下的雪窩子避風，當時雪已經快把洞口埋住了，導致洞內缺氧，燼朝他渾身都是嘔出來的血，血被凍在臉和脖子上，加重了凍傷。

    巫柔深吸口氣，強忍住眼中的淚水，她簡直都不敢再去回想當時的場景。

    剛被送上救援飛船，稍微緩解失溫癥狀，確定不會輕易就心跳失常，她和醫護便一起給呼吸衰竭的陸燼朝插了管。

    陸燼朝當時的身體狀況脆弱到不支持切開氣道，只能從鼻腔插入，他本來都處在深度昏迷中了，卻被硬生生地捅醒，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眼里涌出淚來。

    但是沒有辦法。

    痛苦總比死去要好。

    林嘯鳴點點頭，不再說話，他仰頭靠在墻上，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陸燼朝被推出來的那刻。

    他從來沒想過會有在搶救室外等待陸燼朝的一天。

    林嘯鳴早就做好了一輩子都不會對陸燼朝說出心中那些話的準備，因為他一直都覺得，隨時可能死去的是他自己。

    但當身份倒轉，林嘯鳴才終于意識到這究竟有多么殘忍。

    他抬起雙手，用力地捂住臉，深深地吸了口氣。

    如同哽咽。

    三人中最先醒來的是瑪嘉莉，在飛船失事時她沒有受傷，一直以來都是狀態最好的那個，解除了失溫危險就不再有大礙。

    駕駛員也很快脫離了危險，他雖然是個普通人，但身體素質相當之好，有陸燼朝和瑪嘉莉的照顧，就算幾乎全程處在昏迷中也沒有凍死。

    瑪嘉莉被轉移到病房，宮川蘭斯立刻去到瑪嘉莉床邊，陪伴著自己的向導。

    只剩下了陸燼朝。

    等到情況稍微穩定一些，陸燼朝被立刻轉移，回去首都星。

    林嘯鳴跟隨飛船一起回去，也是在這時，他終于又一次見到了向導。

    陸燼朝被躺在治療艙里，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如紙，插了靜脈管，由機器輔助著進行氧合，胸腔幾乎沒有多少起伏，因為在皮膚、肌rou和肋骨之下，是幾乎喪失全部功能、無法擴張的受損肺臟。

    他的嘴唇很干，手腳上全都是凍傷痕跡，已經被處理過，連成大片的紅斑和凍瘡布在原本白皙的皮膚上，那么刺眼。

    明明上一次見面，陸燼朝還躺在床上，臉頰陷進柔軟的枕頭里，微白的晨光灑在他臉上，沉靜而美好。

    同樣是雙眸緊閉，卻差點陰陽兩隔。

    透明的艙門阻擋著外界的細菌和污染，也阻擋了林嘯鳴想要觸碰卻無法伸出的手。

    巫柔拍拍他肩膀，當做無言的安慰，就算陸燼朝從來沒有說過，她也差不多能從種種跡象里看出兩人的真正關系，她那算得上保守的小師弟可不是會隨便和誰住在一起的人。

    林嘯鳴默默地坐在治療艙旁邊，視線沒有一刻從陸燼朝身上移開過。

    他幫助克倫威爾救下了尼科拉，卻沒能出現在陸燼朝最需要他的時候。

    六個小時后，飛船回到首都星，降落在了首都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樓頂。

    此時正是首都星的深夜，八十多歲高齡的溫榮兮卻已經準備完畢，他將親自用陸燼朝肺部的組織培育新的肺臟，以防萬一。

    一個肺臟的成型需要42天，在這段期間，他們必須竭力維持陸燼朝的生命體征，清除胸腔中的感染，如果確定肺部狀況無法逆轉，再進行移植。

    第125章

    全首都星最好的醫生們紛紛趕來，在溫榮兮的帶領下商議著陸燼朝的治療方案，不到最后萬不得已的時刻，他們不會采用換肺的方法。

    陸燼朝的肺因為感染和創傷，基本上已經喪失了功能，確定身體從失溫中恢復，醫生們給他上了ecmo。

    血液被引到體外，經過機器氧合，再灌回身體，讓心臟和肺部得以休息，逐漸恢復自主功能。

    而全效治療艙可以隨時檢測并調整他因為呼吸衰竭引發的各種并發癥，星際時代的ecmo儀器體積被進步一縮小，成為了治療艙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右側頸內靜脈上的插管，陸燼朝躺在那里，真的就像安靜地睡著了一樣。

    已經沒有多少危險了，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醒來。巫柔遞給他一瓶水，低聲道，你去休息一下吧。

    林嘯鳴自開始營救尼科拉起就沒合過眼，直到現在已經超過70個時，深入敵營營救時高強度的體力消耗和之后精神狀態的極度緊繃，讓他眼中都布滿了血絲。

    我去稍微躺一躺。林嘯鳴聲音沙啞。

    但陸燼朝醒來的速度比眾人想象中都快。

    他安靜地睜開雙眼，疲憊地眨了眨，透過治療艙的面罩，看到醫院潔白的天花板，插靜脈管時的麻醉效果還未褪去，讓他腦袋不是很清醒。

    他沒有發出任何動靜，以至于一時間都無人發現。

    只是短短幾秒，他就重新閉上了眼。

    而林嘯鳴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看到了一點光，是那么引人注目。

    他一步步地走過去，離得近了，發現那是一盞路燈，他站在路燈下，讓投射下來的光圈將自己包圍。

    路燈突然毫無征兆地炸裂開來，火迸發著跳出，掉落在他身上，開始迅速的燃燒，感受到了卻不是灼痛。

    那是刺骨的藍色冷炎。

    藍火迅速蔓延，化作一片潔白無瑕的雪原，暴雪肆虐，他腳步踉蹌，在前行過程中絆到了什么。

    林嘯鳴蹲下身，用雙手用力挖掘已然僵硬的雙腿，滿是凍瘡的手臂，最終他在厚厚的積雪中，挖出了年輕的向導。

    陸燼朝上半身滿是被凍結的鮮血，艷紅色的冰晶附著在皮膚上，他雙眸緊閉，睫毛上結著白色的冰霜，面容依然沉靜，如同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在他身邊，是死去的年幼白隼，猛禽竟然顯得如此小小一只，努力蜷縮著身體，卻仍逃不過被凍僵的命運。

    林嘯鳴猛地驚醒，醫院走廊上的聲響瞬間傳入耳中，讓他意識到剛才的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夢境。

    心跳急促，渾身冷汗，夢中白茫茫的世界久久不肯在眼前消散。

    剛重生回來的那幾天，林嘯鳴經常夢見自己的死亡，熊熊烈火舔舐著身體，劇烈的疼痛中，將一切焚化為灰燼。

    但都不曾有如此絕望和恐懼。

    他情緒很少產生劇烈波動，卻在這十幾個小時里，經受著難以言喻的折磨。

    林嘯鳴抬手用胳膊捂住雙眼，平復著呼吸和心跳，短暫的休息后，從床上坐起來。

    陸燼朝是溫榮兮的關門弟子，也是塔最看好的年輕向導，所住的病房是專門隔出來的一塊區域，除了醫護人員之外，不會讓外人過來。

    林嘯鳴因為巫柔的關系，單獨獲得了一間空著的病房稍作休息，區區一面墻無法阻擋外面走廊上的聲音，哨兵清楚地聽到所有細節，醫生們交流著陸燼朝的狀況，蘇醒的字眼即刻刺激到了林嘯鳴敏感的神經。

    他立刻沖出房門，急促問道：他醒了嗎？

    醒了，狀態還不錯。醫生被突然沖出來的林嘯鳴嚇了一跳，見他年紀也就二十來歲，心下了然。

    小年輕嘛，沖動一點正常。

    可以去看看嗎？

    巫柔這時候打開病房的門，探頭對林嘯鳴道：進來吧。

    林嘯鳴立刻進去。

    病房中央放著治療艙，陸燼朝就躺在其中，周圍是兩張陪護病床。

    林嘯鳴來到治療艙旁，透過艙門，看到陸燼朝已經睜開了雙眼。

    氧合過后的鮮紅血液從他右側靜脈的插管里流入，趁得皮膚愈發蒼白，在治療艙的作用下，額頭上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連疤痕都沒有留下，手腳上的凍瘡比起幾個小時之前，也消退了很多。

    陸燼朝原本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看到湊過來的人影，視線也隨之移動，最終定格在林嘯鳴臉上。

    但眼神中帶著些微的茫然，似乎根本沒有認出對方是誰。

    巫柔輕聲道：麻醉還沒完全退掉，他現在腦子應該不太清醒。

    如同也聽到了外面巫柔的話，陸燼朝輕輕眨了眨眼。

    就是這小到不能再小的動作，讓林嘯鳴的心終于落了下去。

    七朔出現在病房中，兩只前爪搭在治療艙上，整張臉貼著艙門，藍灰色的眼睛緊緊盯著其中的陸燼朝，喉嚨里發出嗚嗚聲響。

    他情況比想象中好一些，感染消除之后，肺功能正在逐漸恢復，可能用不上換肺，具體還要再等上兩天看看。巫柔忍不住感嘆道，多虧了他體質還算不錯，在受傷的時候也一直注意著自救。

    這段時間我需要做什么？林嘯鳴問。

    如果愿意的話就在這里陪護吧，其實也用不著做什么，治療艙會把他照顧得很好，但是有你在旁邊，可能會讓他情緒更加穩定。

    林嘯鳴點頭，對巫柔道：謝謝。

    沒事，這是他的隨身物品，先給你保管著。巫柔交給林嘯鳴一個小包，我得去實驗室一趟，你先在這里陪著他吧，有情況隨時叫醫生。

    好，辛苦了。

    巫柔離開，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他和陸燼朝，林嘯鳴拉過凳子坐在旁邊，打開了巫柔交給他的小包。

    里面是陸燼朝的智能手環，能夠太陽能充電的手環已經因為能源不足自動關機了，除此之外，還有芙蕾雅紫晶做成的吊墜和手鐲。

    刻著白隼圖案的吊墜上沾染著暗色的血跡。

    林嘯鳴將手環充上電，重新看向陸燼朝，向導非常疲憊，眼睛只能張開到一半，卻不愿意休息，仿佛執意想要看著什么。

    四目相對，林嘯鳴似乎看到陸燼朝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他血色全無的嘴唇微微闔動，如同想要說話。

    七朔擔心得都要整個地跳上治療艙了，林嘯鳴稍微釋放出一些精神力，有治療艙和陸燼朝身體狀況的限制，他們無法進行語言上的交流，但可以通過精神力，獲知對方的想法。

    哨兵的精神力小心地靠近向導，一邊傳達著安撫的意圖，一邊又要小心翼翼地防止結合熱被激起。

    但陸燼朝沒有給他回應。

    對于林嘯鳴的精神力，他表現得無動于衷，甚至無視了外面熱切的七朔。

    就像是一個普通人面對著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