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闕有貪歡 第4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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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聲地長緩了一息,定一定神,坐到幾步外的椅子上去靜等。 少頃,門聲輕輕一響。 蘇曜側首,是蘭月走了出來。 蘭月見他還在就慌了神,輕輕一栗,倏然跪倒:“陛下……” 蘇曜沒有理她,視線微移,透過門上的絹紙看到小母妃的身影。 她是來閂門的。 他看到她將木閂放好,就轉身往里走去。 “母妃?”他一喚,但她沒停,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身影很快就瞧不見了。 蘇曜心頭忽而有些亂。 他站起身,再度走到門前,睇了眼蘭月:“退下?!?/br> 蘭月如蒙大赦,磕了個頭,匆匆告退。 蘇曜沉了沉:“母妃真生氣了?” 顧燕時不做理會,平靜地走回床邊,躺了回去。 “是朕昨日嚇到你了?”他又問。 她蓋上被子,翻了個身。 “是朕不好?!彼f。 顧燕時平心靜氣地閉上眼睛,心神無半分動搖。 說來也怪,上次他這樣守在外面的時候,她明明又慌又亂。一會兒怕他不快,一會兒又覺得他貴為天子,她斷不能真讓他一直在外面待著,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去開了門。 可今日,她心如止水。 她覺得,他愿意在外面待著,就由著他好了。他若生怒,也隨他的意。 他能如何呢? 左不過就是殺了她。 而她若一直留在他身邊,早晚也是難逃一死的?;蛩烙诔贾?,或死于他的喜怒無常。 她寧可賭一把,鋌而走險不再見他,直到從他身邊離開。 顧燕時這般想著,思緒漸漸發(fā)沉,令她緩緩墜進夢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久,她恍惚里似乎聽到宮人的恭送聲,也不及多想什么,就睡得沉了。 往后幾日,蘇曜沒有再來找她。 朝中的紛爭猶在繼續(xù),但因貴妃所言,朝堂上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先前群臣激憤,偶有行事謹慎并未表態(tài)的,也在默不作聲地看皇家的笑話?,F下因為貴妃,許多人開始看徐家的笑話了。 ——徐家家主義憤填膺地參奏靜太妃,嫁出去的meimei出來幫腔。末了澹蕩樓一事竟是同出于徐家的貴妃邀靜太妃說話,陛下不過誤打誤撞地碰上了她們,真是好大一場笑話。 眾說紛紜間,隱忍多日的太傅姜高懿終于也忍不住,在又一日的早朝上語出刻薄,話里話外質疑徐同與貴妃故意設套陷害天子,嚇得徐同臉色慘白,忙不迭的爭辯。 最后,還是皇帝為貴妃爭辯,這番質疑才終于作罷。 自這日起,事情徹底轉向。文武百官先前還在探究陛下與靜太妃的虛實,現下卻因太傅所言,對徐同生出了疑慮。 一場亂局,恰如蘇曜所愿。蘇曜暫不理會,任由他們爭執(zhí),只等徐同熬不住的時候,自己上疏謝罪。 壽安宮里,顧燕時的日子不好過。 一些從前蟄伏于暗處的閑言碎語被擺到了明面上,太妃太嬪們之間開始傳起了她見不得人的事情,一夜之間,人人看她的神色里都多了鄙夷。 她早就知道會這樣。 宮里沒有不透風的墻。不論蘇曜將事情遮掩得多好,她就在壽安宮中,他隔三差五地來她這里,太妃太嬪們怎會毫不知情? 從前沒有人堂而皇之拿這些事來擠兌她,一則因為不敢招惹蘇曜,二則是上面還有太后為她說話。眾人不愿得罪太后和他,只好忍而不發(fā)。 但有些怨氣,總會越忍越多。 她年紀這樣輕,月余之內自太貴人加封太嬪,又尊為太妃,早就有老資歷的太嬪們看她不順眼。近來朝堂中鬧起來,壽安宮里竟還無人應和,顧燕時不禁贊嘆太妃太嬪們好沉得住氣。 可即便再沉得住氣,這般情形下的和睦也終究只是粉飾太平了。 若有一點火星子落下去挑起議論,必定一點就炸。 所以她大著膽子去求了齊太嬪,讓她來當這個火星子。 齊太嬪人緣很好,跟誰都說得來,與她也相熟。 若齊太嬪在去別人房里小坐的時候議論她的不是,聽來勢必很可信。 而“閑話家常”這種事,一旦開始,很可能聊著聊著就收不住了。 她就是要她們對她的怨憤遍地開花! 至于蘇曜若有所察覺,要去查這閑話的由來,就讓他查去吧。 這么多太妃太嬪同時都在說,還個個都是他的長輩,很難辦的。 二月初十,蘇曜收到了徐同請罪的疏奏。 “老東西,慫得挺快啊?!彼谱?,將奏折塞進案頭的一摞書底下,不理。 這本奏折一直被押了三日,徐同便也又被議論了三天。 二月十三的早朝上,蘇曜才將這本奏折發(fā)回,準許徐同辭官養(yǎng)老。 辭官養(yǎng)老自然只是個好聽的說法。傻子都看得出來,徐同是因觸怒圣顏被打發(fā)走了。 早朝散去,蘇曜走在回紫宸殿的路上,自顧自地想:徐同丟了官,小母妃心情會好一點嗎? 他沒想到她會那么生氣。 更沒想到一害怕就瑟瑟發(fā)抖的小鵪鶉生氣起來真的會不理人。 欣云苑里,顧燕時聽說徐同辭官被準奏,眼睛一亮:“他辭官了,是不是說明近來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了?” “算是吧?!碧m月斟酌著點了點頭,“本就是他挑的頭,前幾日姜太傅又在朝中說了他的不是。太傅德高望重,一時本也沒什么人敢?guī)托焱f話了。如今他又丟了官,朝臣們察言觀色,也該知道這事不能繼續(xù)提了。” 顧燕時面露喜色:“那我去見太后!” 說罷她便朝門外走去,拎著裙子走得飛快,幾近小跑。 “姑娘?!”蘭月訝然,想要跟上,她再傳回來的聲音卻已離得很遠:“你不必跟著我了!” 顧燕時語畢,跑出院門,笑意禁不住地展露。 事情終于了了,她保住了命,自己謀劃的路也該走到最后一步了。 這點打算,她連蘭月都沒敢告訴。因為蘭月若是知道,必定會很擔心她。 可她想拼一把。 行至慈安殿門前,顧燕時深深地吸了口氣。 立在殿門邊的宦官不解地打量她,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她先行開了口:“我要見太后,勞公公幫我稟一聲?!?/br> “諾。”宦官躬身,折入殿中。過不多時,出來向她道,“太妃請。” 顧燕時頷一頷首,隨他往寢殿去。 開春了,太后的寢殿的花瓶中插了新開的花枝,多了幾許明快的顏色。顧燕時見了禮,落座到茶榻一側,暗自又將腹稿過了一遍,低著頭啟唇:“太后,近來朝中非議四起,壽安宮里……對臣妾的指摘也頗多,臣妾想,不論陛下如何壓制,只消臣妾還在宮中,這些議論就不會停??墒恰菹碌拿暰o要,這樣拖耗下去,不是辦法……” 她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打量了眼太后的神情。 太后沒在看她,面無表情地執(zhí)盞飲了口茶:“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br> 顧燕時攥著帕子的手一緊。 她恍惚想起小時候,自己偶爾想要些東西又不好意思直說,便拐彎抹角,盡力把話說得冠冕堂皇。 可母親總是看得出她的心思的,常常在她話說到一般時就戳穿她:“你有話直說,不要賣關子?!?/br> 她的有些心思呀,注定瞞不過這些年長的人。 顧燕時后脊僵了僵:“臣妾想,能不能……能不能避出宮去。本朝雖沒有嬪妃進庵中禮佛的例,可先朝好歹有過。為保全圣譽,臣妾愿意削發(fā)為尼,自此青燈古佛,再不回宮……” 她的聲音放得很輕,既有幾分心虛,也怕觸怒太后。 太后掃她一眼:“一口一個為了圣譽,說得倒好聽。壽安宮里緣何突然間流言四起,你當哀家心里沒數?” 顧燕時悚然一驚,即要起身告罪,太后眉頭一挑:“坐著。” 她一下子又不敢動了。 太后輕笑:“哀家這輩子什么沒見過,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大可不必拿到哀家跟前講?!闭f著,她不咸不淡地掃了顧燕時一眼,“這事說白了,就是你不肯待在皇帝身邊了,所以不惜傳開流言,讓自己在壽安宮里人人喊打,顯得你再無容身之所,讓哀家覺得你走了也沒什么不好,是不是?” “……太后?!鳖櫻鄷r齒間打起了顫,“臣妾……” “哀家?guī)湍恪!碧蟮馈?/br> 簡短的四個字來得猝不及防,顧燕時一愣。 太后仍沒看她,又抿了口茶,笑音發(fā)啞:“哀家老了,許多事都沒力氣做,護一護這壽安宮里的太妃太嬪們倒不太難。嘖……”她緩緩搖頭,“但去庵里不成。你當本朝沒有過這個例,實則有過。高祖皇帝駕崩后,十余位嬪妃都去了庵中修行,卻鬧出了些不光彩的事。因著這個,后來才不許太妃太嬪們出宮了,只得在宮中養(yǎng)老送終……哀家若讓你去庵里,只怕反倒要給你惹禍?!?/br> 顧燕時微滯:“那太后可有什么好辦法?臣妾都聽太后的?!?/br> “你容哀家想想。”太后以手支頤,眉心淺蹙起來,“又要避開皇帝,又不好出宮……倒有些不好辦了?!?/br> 太后言畢,沉吟了良久。一時間想了許多主意,卻又都不大穩(wěn)妥,在心下一一否了。 顧燕時不敢攪擾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只盼能有個出路。 她想,只要能躲開蘇曜,讓她餐風飲露她也愿意。 太后忽而眸光一抬:“倒還有個舊宮……” “舊宮?”顧燕時面露惑色。 太后頷首:“你當也知道,國都原是安京,不是如今的洛京。先帝繼位后遷都洛京,安京的皇宮空了下來,幾十年來雖疏于修葺,卻也還有宮人侍衛(wèi)值守。你若覺得自己受得了那里的凄清,哀家可著人送你過去。” “臣妾愿意!”顧燕時連連點頭,好像生怕太后轉變主意。 太后笑笑:“那哀家便為你下一道旨,再多備些銀錢給你。你年紀輕,又沒什么家世撐腰,過去之后不免遇到刁奴欺主,你心里要有數?!?/br> 末一句話,是實打實的為她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