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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闕有貪歡 第9節

    茶榻上多了一床被子,被子里還蓋了一個縮著身子的團。

    蘇曜凝視著這個團,笑了一聲。

    小母妃睡得很不講究,榻桌都沒讓人搬開,她只睡了桌旁一半的茶榻,另一旁空著。

    蘇曜不假思索地折回內殿拿了幾本奏章,便又折回來,若無其事地倚到空著的那半方茶榻上去。

    他一般看奏章,一邊興致勃勃地等她醒。

    “嘩啦。”

    顧燕時在某一剎里睡意忽而淡去,紙頁翻過的輕響就一下子明晰了。

    她皺皺眉頭,睜開眼睛,乍然意識到身側有人,猛地驚坐起身。

    “你……”

    蘇曜好整以暇地放下書,迎上她的驚慌失措:“母妃睡好了?”

    “你怎么……”她聲音打顫。錦被仍蓋在她身上,他活動了一下脖頸,肆無忌憚地欣賞錦被之上露出的這張漂亮小臉。

    “你怎么在這兒!”她終于把話質問出來,“不是說讓我在寢殿睡!”

    “母妃不是睡了么?”蘇曜挑眉,“朕是擾了母妃清夢,還是占了母妃的地方?”

    他聲音好聽,慢條斯理的口吻卻讓人生氣。顧燕時心底的慌亂一陣甚于一陣,匆匆逃下茶榻,只慶幸自己睡時不曾脫了外衣。

    “我這般睡著,陛下怎么好進來!”她邊埋怨邊胡亂理了理衣裙,逃也似的跑去妝臺前梳理發髻。

    “哈哈哈哈。”他不理會她的局促,笑得十分開懷。接著,他拊掌兩聲,就有宮女入了殿來。

    他猶自仰在床上,翹著二郎腿,遙遙地一指她:“幫靜母妃梳妝。”

    第9章 事起

    見宮女過來,顧燕時壓制住局促,從鏡中兇巴巴地瞪他一眼,就在鏡前安坐下來。

    蘇曜噙著笑將手中的奏章看完,便下床,踩上木屐1,大喇喇地踱向妝臺。

    宮女正為她卸去發髻上的珠釵,將頭發散開再重新梳理整齊。他往妝臺旁的墻邊一靠,信手拿起一支剛從她頭上摘下來的釵子,在手里把玩。

    這樣的釵子并不真正用于固定頭發,只為點綴,所以用金銀一類偏軟的材質為底也無妨,樣式好看才要緊。他手里這支就是以金為底,釵頭是蝶形,蝴蝶下方墜有幾縷流蘇,行動之間可搖曳生姿。

    這原該是明快的樣式。但蘇曜細看,蝴蝶上描繪的花紋用的是深藍、暗紅,鑲嵌的幾顆寶石為深紫,下面墜著的流蘇是以細小的墨玉珠串成,處處深沉。

    蘇曜皺眉,手握著簪桿悠了起來。流蘇被他悠得快速飛轉,窸窣輕響不絕于耳。顧燕時沉默地抬起眼簾看一看,就又低下視線,隨他這樣無聊地玩去。

    他看著她神色間的怨氣,笑一聲:“母妃如今多大歲數?十六?十七?”

    “……十五。”顧燕時呢喃,“但過了年關,就十六了!”

    他“哦”了一聲,手里的釵子一拋,又握住:“小小年紀,穿戴這樣老氣,難看。”

    “難看”這兩個字過于直白,連正為顧燕時梳頭的宮女都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顧燕時面色漲紅:“我……我在守寡,怎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荒唐。”他不屑輕嗤,“守寡關穿戴屁事。”

    “你……”顧燕時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說不出話。

    她已知曉他大抵不似外面說得那樣賢明仁善了,可眼下他這樣站在面前,總歸也還是瀟灑俊逸的模樣,她實在沒想到他能說出“屁事”這種詞。

    木然片刻,她一伸手,將那釵子奪了回來:“不要玩了!”

    蘇曜手中一空,也不惱,順勢抱臂:“母妃息怒。”

    她理著釵子上被甩亂的流蘇,不理人。

    他扯了下嘴角:“若不論守寡,母妃喜歡什么樣的顏色啊?”

    顧燕時秀眉皺了一皺,還是沒有理他。

    “母妃脾氣好差啊。”他悻笑,不再煩她,轉身往內殿踱去。木屐在地上撞出亂七八糟的響音,顧燕時偷偷瞄了眼,就見他果然是沒好好穿,趿拉著往外走。

    道聽途說之言果然不可盡信。

    顧燕時心下自說自話。

    他這副樣子,哪里像個正人君子了,朝臣們都瞎了眼!

    待得發髻梳好,顧燕時對鏡又理了理衣衫,就抱起琵琶出了寢殿。她如舊殿側的八仙椅上,抬手撥下去,曲聲裊裊,再度縈繞四方。

    上午靈機一動的“辦法”在下午時變得更為嫻熟,顧燕時偷jian耍滑十分趁手,稍微長一點的曲子,只消能讓她尋到兩闕合一闕的機會,就總能彈得飛快。

    再至傍晚計數時,他說:“一百二十七首。”

    昨天才七十四。

    顧燕時面上驀然有了笑意,蘇曜眼眸微瞇,幽幽投到她面上:“母妃今日彈得似乎很快。”

    “沒有……”顧燕時佯作從容,“許是時間比昨日長了些。”

    呵。

    蘇曜眉頭輕挑,終是沒有戳穿她,提筆算賬:“兩千四百二十六,減去一百二十七,還余兩千二百九十九兩,計息二百二十九兩九錢。母妃現下還欠朕兩千五百二十八兩九錢——抹個零。”

    他微笑,“便算兩千五百二十八兩吧。”

    語畢,他如料看到她小臉一垮,笑不出了。

    “天色已晚,母妃回去早些歇息。”他和善地頷首,淡看著她僵硬地起身,身形疲憊地往外走。

    小母妃,很能撐啊。

    蘇曜眼底的凌光一轉而過,他悠然靠到椅背上,雙手枕在腦后。

    下一步她要怎么辦呢?

    .

    顧燕時回到壽安宮,蘭月如昨日一般請了醫女來給她按揉胳膊,又敷了太醫送來的藥膏。可這晚她還是沒有睡好,接連兩日這樣彈琴,她按弦的手指都磨得生疼,如灼燒般難受。

    她又是后半夜才入睡,所幸這次睡得還算安穩。晨起時蘭月沒有叫她,有心讓她多睡一會兒,然而也就剛到平日用完早膳的時候,顧燕時就被院中的嘈雜擾醒了。

    “太嬪安好。”蘭月帶著與玉英與玉葉迎到院中,畢恭畢敬地朝來者見禮,橫成一排的姿勢卻端然就是在擋駕。

    “我們靜太嬪昨日睡得不安穩,這會兒還沒醒。”蘭月束手道。

    面前的嫣太嬪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人如封號,生了張明麗美艷的臉。

    一襲暗紫色的齊胸襦裙原并不出挑,勉強也可算守寡之人該穿的暗色,穿在她身上卻莫名顯出了艷麗。她臉上始終含著笑,蘭月說話時,那雙明媚的笑眼就淡看著面前的房舍。待蘭月說完,她一搭身邊宮女的手,朝旁邊的回廊踱去:“不妨事,我坐著等她一會兒。”

    蘭月覺出她來者不善,啞了啞,疾步跟著她:“我們太嬪一會兒還有事,怕也不得空……”

    “有事?”嫣太嬪悠然落座,美眸在蘭月面上一轉,“什么事呀?是不是要去紫宸殿——侍奉新君?”

    她的口吻又悠又緩,抑揚頓挫的腔調,聽來嫵媚動人。

    卻也敵意十足。

    蘭月眉心倏皺:“您這是什么話!”

    臥房中,顧燕時撐坐起身,因嫣太嬪所言蹙了蹙眉,揚音而喚:“來人。”

    被留在外屋候命的玉骨與玉茗聞聲而入,當即上前服侍她起身。

    顧燕時:“外面是嫣太嬪?”

    “是。”玉骨低聲,“嫣太嬪來勢洶洶,先前有些傳言……您大抵也聽說過。蘭月姑娘的意思是讓您等她走了再出去,免得生出不快來。”

    顧燕時邊由她們侍奉著穿衣邊搖頭:“傳言如果是真的,躲她也沒用。這種大事,她必會竭盡全力。”

    玉骨聽得直有些慌:“那怎么辦?您與她身份相當,總也不好逐客。”

    顧燕時眼簾垂下去:“我們不理她。讓蘭月她們也回來吧,她想在廊下坐著就讓她坐著。我與她身份相當,不好逐客,可也不用陪著她。”

    玉骨聞言覺得有理,就出去喊人去了。顧燕時低著眼,一邊與玉茗一起理著衣裙,一邊暗自打著算盤。

    嫣太嬪一會兒若是跟著她去紫宸殿,固然是個麻煩。可有些事懸而未決也終不是辦法,不如借嫣太嬪來一用。

    她拿準心思,就如常用了膳、梳了妝,而后便抱起琵琶出門。

    途經房前的院子,顧燕時目不斜視,沒看廊下的嫣太嬪一眼。

    “靜meimei!”嫣太嬪起身,笑容滿面地跟了來。

    顧燕時好似這才察覺到她的存在,回過身,朝她福了福:“嫣太嬪有事?”

    嫣太嬪笑意明媚,身上的脂粉香與笑意一樣濃。顧燕時不自覺地摒了下息,聽到她和和氣氣道:“聽聞靜meimei要往紫宸殿去。正好,我也有事要同陛下說,我們同行吧。”

    嫣太嬪邊說,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面前的顧燕時。

    顧燕時眉目間未脫的三分稚氣令她心頭劃過輕蔑——宮中一夜之間傳言四起,她當是什么了不起的妖精呢,原來只是個小姑娘。

    這樣的小姑娘是最好拿捏的。

    嫣太嬪估摸著顧燕時會回絕,卻不怕她回絕。只消她露出不肯的意思,她即刻便可出言譏嘲她蠱惑圣心不要臉。

    十五六歲的小丫頭,面子都薄,哪里吃得住這個?

    她于是只笑吟吟地安然等著。

    卻不料顧燕時不假思索地點頭:“也好,正可做個伴呢。”

    嫣太嬪聽得一愣,尚未回過神,顧燕時已轉過身,繼續向壽安宮的宮門行去。

    嫣太嬪訝異于她的爽快,滯了滯,忙提步跟上。身邊的宦官匆匆去為她備了暖轎,行至宮門口時,兩架暖轎已穩穩地放在了那里。

    顧燕時不與她多言,徑自上轎。嫣太嬪也無意與她多作無謂的寒暄,也上了轎,兩頂雀梅綢的轎子就這樣一前一后地向紫宸殿行去。

    不過多時,兩頂轎子又先后停在了紫宸殿前。顧燕時一語不發地行向殿門,殿門處守候的宦侍早知她會來,躬身迎上前:“靜太嬪安。”

    說著,遲疑著抬了抬眼:“不知嫣太嬪……”

    顧燕時莞爾:“我出門時遇到嫣太嬪,她說有事要同陛下說,便與我一道過來了。”

    “哦。”宦官欠身,“兩位太嬪稍候,下奴去稟陛下一聲。”

    顧燕時頷首,心下覺察了這微妙的變化。

    前兩日,即便不知他有沒有空,御前宮人也會請她先進外殿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