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春天 第4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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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見他。 不用寫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我的神殿。 我寫這些,并不會讓我見到他。 這是讓我最難受的地方,我還會再見到他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知道這個不知道,所以我才覺得更難受。 我一點都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我想求命運對我慈悲一點,但我何德何能,能讓命運單獨對我慈悲?誰能告訴我,我應該去求誰? 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就像我知道我不會再見到mama。 不了,這個稱呼我不配喊出口,你一定不想聽到,哪怕只是寫在紙上,對你都是一種傷害,我不要傷害你,我想告訴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知道我的存在讓你痛苦,我真的沒有這么壞,要讓你痛苦。我從來不想傷害人,更何況是你呢?我從沒見過你,可是我很愛你,很喜歡你,多奇怪啊,我們都沒見過,可我就對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現在很難受,不僅僅是精神上的,好像人掉進了火爐,一寸寸燒著我,我怎么樣都難受。難受地想叫出來,但不能,如果被外公外婆聽見,他們要難過了,怎么會有我這樣的人,只會給人帶來痛苦,我第一次這么討厭我自己。 那么你呢,你會討厭我嗎?我生病了,會變得很丑,會掉頭發,我現在就想發脾氣,我太難受了我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沒生病的時候就很想你了我真傻還以為能再見到你讓我再見你一面吧誰能讓我再見一面呢我不想一個人躺在黑漆漆的土里我害怕我只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別讓我一個人死去我很孤獨我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 中間幾度哭到看不清寫到了哪里,要歇一歇,才能繼續書寫,淚水浸透日記本,寫到最后,她已經完全陷入一種躁郁而持續疼痛的狀態中,再沒有多余力氣去添加標點。 第46章 2007年的7月26日…… 2007年的7月26日, 魏清越離開故土坐上去美國的飛機,江渡則一路北上,赴京求醫。 背道而馳。 漸行漸遠漸無書。 江渡猶豫再三, 帶上了那只沒舍得用的翠迪鳥, 想魏清越時,就看看翠迪鳥。 2007年的時候,沒有高鐵, 坐直達特快。 火車里人生百態, 過道里擠滿了席地而坐的務工者,車廂交接處, 放著大大的蛇皮口袋, 有人坐在上面吃饅頭,小孩子大聲地哇哇哭, 昏昏欲睡的人勉強撩了撩眼皮,繼續張大嘴巴睡覺。 江渡給自己找了點事情做,記錄火車上看到的一幕幕,她不能太閑, 太閑了,人就會胡思亂想,就會被恐懼和悲傷追上, 吞噬。 但寫不了幾個字,便不能再繼續, 她很難受。 人到了北京,沒有醫院愿意接收,為了省錢,一家三口擠在破舊發霉的小旅館。外公撲通一聲給人跪下,說大夫你救救這孩子, 你救不了也看她一眼,死馬當活馬醫。醫生把他扶起,說老人家不是我們不愿意收,而是到這個地步,治療無價值,您帶孩子回去,在家鄉醫院做些常規處理,孩子還想吃點什么做點什么,盡量滿足她,我們這樣勸您,也是希望您家里不要落得人財兩空。 外公哭的話不成句。 他到處求人,尊嚴不要了,一個人有尊嚴,是有條件的,蕓蕓眾生,到了沒辦法的那一刻,尊嚴還算什么呢? 最終,有家醫院收治了江渡,隔一天抽一次血,化療剛開始,她便掉頭發,成把成把地掉,留置針從手臂下到鎖骨那。她盯著那些液體,赤焰紅,孔雀藍,混成奇怪的顏色流進身體里。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吧。 江渡說外婆你幫我剃光吧,她的眼淚不再從眼睛那個地方流,外婆哭了,她溫聲勸外婆,掉的到處都是清掃都很麻煩,你看那個保潔阿姨,每天早上那么早就來了,頭發最難掃的。 頭發剃光后,外婆給她買了個帽子。 可飯不再能吃下去,口腔里慢慢全爛了。 在北京呆了一個月,醫生說,你們還是回老家吧。江渡很高興,她不讓外公再去求醫院,她說,我想回家,我們回家吧。 八月末,同學們準備開學,江渡重新轉回了省立醫院,控制感染。 張曉薔知道她生病,純粹是個意外。 那天,她跟mama一起到腫瘤科探望叔祖父,那個氛圍可真讓人難受啊,她是花季少女,在病房里湊不上話,出來上廁所時,跑到安全通道那里透氣。 醫院的樓梯間,不像電梯里永遠擠滿人,但那里,會三不五時坐著獨自哭泣的人,默默抽煙的人,悄聲打電話的人。 張曉薔聽到隱然的爭吵,一個老人,和一個極漂亮極有氣質的阿姨。她探了探腦袋,看到幾個人影。 “你們把我騙來就是看她?”女人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憤怒,“我不會進去看她一眼,她讓我惡心,她可憐?那我呢?我呢?這是你們自己造的孽,她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報應來了,知道嗎?這就叫報應。” “囡囡,孩子快不行了,你就當可憐可憐她,哪怕只看她一眼,叫她看上那么一眼,也是見過mama了……”老人的話還沒說話,被凌厲地打斷,“不要跟我提這個字眼,你們太過分了,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這些年怎么過的?我不想跟你們吵架,該說的話我已經說盡,你們要是因此跟我斷絕關系,我沒什么好說的。” 女人說完把包一挎,扭頭下樓,高跟鞋的聲音清脆響起。 張曉薔便看到了那張被淚水破壞的臉,蒼老的,枯索的,她認出是江渡的外婆。 老人扶著墻,慢慢滑坐在臺階上。 她遲疑著上前打了招呼,然后知道了所有。 病床上,江渡時而清醒,時而混亂。張曉薔跟mama進來探望她時,她戴著帽子,模樣已經變了許多,張曉薔第一眼沒有認出她。 她燒不退,腋下真的夾了冰塊,在張曉薔mama靠近問候時,瞬間睜大了眼睛,那種病熱,狂亂而無秩序的眼神,江渡認錯了人,她沖張曉薔的mama微笑,嘴唇拉扯,她想,我mama來看我了。 我mama來看我了。 她真是太高興了,江渡忽然就撐著半坐起來,留置針跟著動。她攥著阿姨的手臂,直愣愣看她,這就是mama的樣子,和她想的一樣,那么美麗,那么年輕,萬分熟悉。 嘴唇蠕動,guntang的兩字,占據了她全部思維,波瀾壯闊地在大腦中翻滾,輾轉著,到底卻也沒從薄薄的兩片嘴唇中吐出,她想,我不能叫她難過,我看看她就好了,這樣就夠好了。 怎么會這么好呢? 她一直睜大著眼睛對張曉薔的mama笑,溫柔又熱烈,一個字沒有說,眼神卻像是膜拜神祗。 張曉薔看不下去了,扭頭跑出來,捂臉痛哭。 等mama出來時,她哭著問,mama你認出江渡了嗎?我過生日時你見過的,我以前跟你提過的。 mama眼睛紅紅的,說,我認出來了。 她快死了,mama,我才一個暑假沒見她,我以為她轉去了三中,給她留言她都回復說自己挺好的,她怎么就快死了呢? 張曉薔一直哭,她mama抱住了她,揉著她的腦袋,低聲說,多來看看江渡吧。 開學一周很忙。 她再來時,江渡已經離開醫院,回到自己家中。張曉薔是想告訴老師和同學們的,他們能做的,是給她捐款,但被兩位老人婉拒,江渡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生病。 張曉薔找到了她家。 外婆開的門,她更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但她面對客人時還是盡力照顧到了禮數,她欣喜地說,孩子你來看江渡了?快進來。 有些凌亂的家,這個家,以前是十分整潔干凈的。 江渡外公去買菜了,你中午不要走,留下來吃飯吧。外婆顫巍巍彎腰,給她拿拖鞋。 張曉薔告訴自己不要哭,她買了點橘子,書包里放著筆記。 江渡在窗前看桂花樹,桂花要開了,她聽見敲門聲,扭頭看到張曉薔,那張蒙了土色的臉,便綻出個笑容。 “學習委員,上次你來看我,我燒的糊涂,都沒印象了,還是外婆告訴我我才知道。”江渡還用以前的稱呼,沒分科前,張曉薔是她們的學習委員。 張曉薔一笑,露出標志性的梨渦,還有一口小白牙:“我看你今天好多了,你放心,外婆交代我什么都不要說,我誰都沒說。” 她把筆記拿出來,輕輕放到書桌上,說:“這是我管朱玉龍借來復印的,我說,江渡去了三中不好意思問你要呢,你知道的,她這個人最害羞了,所以就拜托我,嘿,你別說,朱玉龍這個人看著冷清清的,其實挺熱心,跟著我就去復印了。” 張曉薔說個不停,語氣輕快。 江渡的聲音比臉色還要衰敗,她沒什么力氣了,她只是很淺很淺地笑:“你們對我真好,等我好了,我請你們吃肯德基好嗎?” 張曉薔的心就跟著顫了一下,她努力揚起臉:“那必須的,你好了可得好好謝我們,回頭你落下的功課我給你補,朱玉龍也行,她期末考你們班第三呢。” “朱玉龍成績真好。”江渡喃喃說,出神一剎,她忽然又笑了,“學習委員,我見到我mama了,她來看過我了。” 張曉薔一愣,眼淚差點猝不及防沖出眼眶,她死死忍住,連忙問她:“是嗎?你這么漂亮你mama肯定也漂亮得很,是不是?” “是的,她比我好看多了。”江渡心滿意足地說,“她工作忙,不能留下來陪我,外婆說,她休假了就會再來。” 這些話,江渡不知道是對張曉薔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是啊,大人工作都忙。”張曉薔不知道說什么好,開始給江渡剝橘子,她并不能吃下,但還是捏了一瓣,嘴里又都是潰瘍,一碰酸甜就很痛,江渡嚼地很慢很慢,她輕輕說,“你買的橘子好甜,你真會買東西,我外婆以前買橘子經常買失敗。” 空氣中是清新的橘子味。 張曉薔握著橘子皮,猶豫半天,終于說:“江渡,你生病的事,我能告訴魏清越嗎?” 江渡忽然就愣住。 她的眼淚瞬間流下來,她已經忍很久沒哭了,在北京,化療痛苦萬分,她很抱歉把醫院的被頭咬爛,哪怕昏厥,都沒為病痛哭過。 但當這個名字,他的名字,重新被人提及,出現在耳畔,她再也忍不住了。 氣氛靜謐,兩個少女相對無言,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只有橘子味滿溢。 江渡最終輕輕搖頭,她的淚水,像取之不竭的河流,在臉上泛濫。 “別告訴魏清越,等我好了,我們明年暑假一起去美國找他玩兒吧?” 沒人知道,他走的是那么不容易,江渡知道,他剛剛起航,絕對不可以返港。 張曉薔低著頭,反復揪橘子皮:“他走的時候,很擔心你,要我在你有困難的時候幫你,我得守信用,你現在生病了,應該告訴他。” 她把橘子皮放下,轉身從書包里掏出一部舊手機,登錄了自己的企鵝號,把聊天記錄找了出來。 “我出國迫在眉睫,只放心不下江渡,你我同窗幾載有些事我不必瞞你,也許,你已經看出什么不必多言。我走后,拜托你閑暇之余能和江渡談談心,她如果遇到什么困難,伸一伸援助之手,教她不至覺得太過孤單。我到美國后,地址等聯系方式會再告知你,聯系勿斷。以上,暫且僅你知曉,勿告他人,多謝。” 六月的留言,六月的魏清越。 轉眼換了人間,她已經沒有了生的機會。 江渡看著手機,她看見他的臉,他的頭發,他笑起來的樣子……魏清越,我對你的祝福永遠不會變,你是我最喜歡的人了。她在朦朧的世界里抬起臉,微微笑著,告訴張曉薔: “他說過,我們是朋友,他人真好,我也會好的,一定,我一定會好的。” 她一定會活著,等到再見他。 江渡有一瞬間甚至感覺到病魔已經被戰勝,一切變得不真實,這件事,生病這件事,根本沒發生,她好好的。為了證明她好好的,中午和張曉薔一起吃飯時,她忍著口腔的痛,拼命往肚子里塞東西。 小時候,一生病外婆最喜歡說,只要肚子里有饃飯那事兒就不大。 求生的欲望,一直都在炙烤著她,只不過,現在更加強烈,強烈到讓人無法承受,好似,人生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確信自己會好。 她現在只想通往一條路,那就是重新獲得健康。她同時又清楚,身在美國的魏清越,人生的道路已經慢慢鋪展開,會通往四面八方,他會過上好日子的,就像她相信自己會好起來,一樣堅定。 日子還長,不怕。 江渡開始在一種高度亢奮的狀態下寫信,她又開始給他寫信。 她要把自己對他的思念,精確地保存下來,這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她全神貫注,沒日沒夜,腦子里只有寫信。 只要一動筆,她就能感覺地出自己和魏清越在一起。 但每到第二天,江渡又會為前一天寫的書信內容感到不滿,寫的不好,她把信焚毀,然后再開始新一封的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