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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用主義者的愛情 第8節

    第11章

    費霓沒給方穆揚回答的時間,半是嘲笑地說:“你還是在醫院里呆著吧,在別的地方天天畫漂亮姑娘,就是作風問題了,你在醫院住著,別人當你是病人,也不愿意跟你計較。去了鄉下,可就沒那么容易了。”在鄉下受貧下中農教育了這么多年,一失去記憶就又恢復了沒被改造前的性子。想來這改造的作用很有限,就沒必要再去接受一遍了。

    “你是不是想讓我一直畫畫?”

    每每費霓懷疑方穆揚徹底恢復了記憶,都要因為他不同常人的邏輯否定掉之前的想法。

    “其實想畫在哪兒都能畫的。”方穆揚挪了挪他和費霓中間的盤子,留出一塊空地兒,他用手指在桌上比劃,費霓以為他要跟自己寫些不能讓別人看的話,盯得很仔細,很快費霓發現方穆揚在畫畫。他的手指頭此時充當了畫筆,桌子成了畫布,上面的圖,別人看不見,但方穆揚能,費霓慢慢發現方穆揚畫的是一個女人,男人沒有這么大的胸脯,男人的線條也不是他畫的線條,這個女人正在喝汽水。

    費霓放下汽水瓶,拿眼去看四周,四周都是人,小飯館里沒電扇,空氣粘膩膩的,她耳朵越發地燙。她拿筷子的另一頭去敲方穆揚的手指,“快點兒吃飯吧。”

    方穆揚揪住筷子頭,仰頭看她,費霓避過他的眼睛,放開了那只筷子,低聲說:“你還吃不吃飯?”這聲音里有一點惱羞成怒的味道,她以前以為他雖然不算什么正經人,但勝在有一雙正經的眼睛,不該瞅的地方絕對不瞅一眼,現在她發現了他眼睛和睫毛的欺騙性。他不動聲色地把她從上到下觀察了個遍,而她竟沒發現。

    方穆揚把筷子還了回去,給費霓夾了一筷苜蓿rou,讓她多吃點兒。

    “上次我見你的時候明明在腦子里把你畫了一遍,回去的時候再畫總覺得差點兒什么。”

    費霓打斷了他:“我給你的連環畫,你是不是沒看?”

    “看了。”

    “那你能不能畫差不多的?”

    “應該可以吧。”

    “那你就去畫那個,別老畫女的了。”

    方穆揚其實也畫男的,但他沒澄清。他對費霓說可以。

    “你爸說你要結婚了。”

    費霓想說哪有這么快,但沒說就咽了下去,她遲早要結婚的。

    “你是不是因為怕人讓你和我結婚,才不去醫院的?他們如果問我的意見,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和你提這種要求,這對你不公平。”醫院領導因為方穆揚畫小護士的事,主動提出要幫他介紹對象,問他喜歡什么女孩兒,他說費霓,領導咳嗽了兩聲,說費霓就算了,之前跟她提過結婚的事情,她不同意,因為這個,現在都不來了。

    雖然費霓確實認為同方穆揚結婚,她很吃虧,但此刻這種話由方穆揚說出來,費霓沒來由地覺得他有些可憐。

    “他們是提了結婚的事情,在你只認識我的情況下,對你也不公平。”大概自己都覺得這話沒說服力,又換了話題,“回知青點的事不要再提了,讓知青辦給你解決工作,你多去找幾次,他們會給你解決的。你有了正式工作,凌漪或許會回心轉意也說不定。”

    “她不需要回心轉意,我也不需要。如果我有正式工作,你愿意和我去看電影嗎?”

    “我現在其實不怎么想看電影,翻過來倒過去就是那么幾部。”

    “那你禮拜天和他去看什么?”

    費霓又給方穆揚夾了一筷小青菜,“以后不要再到廠里來找我了,你現在覺得我重要,不過是因為和我熟悉而已。以后你有了工作,接觸的人多了,就會發現我對你沒什么特別的。”

    “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費霓并不信他的話,“等你有了工作,見的人多了,再說這話也不遲。”

    “無論什么時候,你對我都是不一樣的。”

    “快點吃吧,天不早了,吃完了我該回家了。”

    費霓低頭扒拉碗里的青菜,她想兩個人點三個菜還是多了,都吃不完。

    等費霓發現方穆揚也沒吃飯的胃口,她說:“那咱們走吧。”

    兩個人出了館子,方穆揚和費霓一個方向走了好一會兒,費霓指了指東邊:“站臺在東邊,你得往那邊走。”

    “我送送你。”

    “我騎車,你要送我,我反而還得等你。你快回醫院吧。”

    轉身前,方穆揚對費霓說:“那等我有了工作,我再來找你。我找你之前,你千萬不要跟別人結婚。”

    “你右胳膊有灰,拍一拍。”費霓沒有說好,她不知道方穆揚胳膊上怎么蹭了一塊白灰,她本來想給他拍拍,但手距離他胳膊還有十厘米的時候又縮回放在了車把上。

    方穆揚并沒有低頭看他的胳膊,他說:“你騎上去吧,我看著你走。”他懷疑費霓會趁他低頭的時候離開。

    如果方穆揚不說看著她走,費霓也許會回一次頭。

    到了家,費霓也沒回一次頭。

    老費看見費霓手里的花,問誰送的。

    費霓說:“好看就行了,誰送的一點兒都不重要。”她拿出假花,把白色的劍蘭放花瓶里。

    第二天,她去郵局,把買來的紙和顏料郵給方穆揚,寄件人沒寫自己名字。

    劍蘭在花瓶呆了兩周,也沒怎么蔫掉。

    這兩個星期,費霓和葉鋒聽了沙家浜,看了芭蕾舞,在公園里劃了一次船。

    葉鋒請費霓去他家做客,說是做客,其實是見家長,費霓沒猶豫就答應了。

    葉鋒很符合費霓對丈夫的想象,那種搞藝術的浪子從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不過這些年,浪子都隱藏起來,個個成了良民,平常是見不著了。如果方穆揚家沒發生變故,他大概會成為這么一個人。無論方穆揚恢復不恢復記憶,都與她想象中的丈夫相差甚遠。

    費霓頭一次去葉家,和家人商議帶什么禮物。

    老費說要不送巧克力和美國奶粉,方穆揚帶來的巧克力還在陰涼處放著,沒怎么吃,美國奶粉也沒有開封。費霓說把客人送的禮物轉送不好,奶粉和巧克力還是自己留著吧。

    這年頭,家家都不富裕,客人送的禮舍不得吃轉送給別人是常有的事,有時候,一盒點心能過十幾家的手,費家也常干這種事。但費霓說不好,老費不好反對。

    最后費霓拿著剛發的工資去副食店買了八樣點心裝了一個點心盒,盒子里的點心滿得都要掂出來。去葉家當天,費霓換上了她剛做好的格子衫,下面穿的是之前的藍布裙子。

    葉家住三樓,一樓兩戶人家。

    費霓到的時候,只有葉鋒母親一個人在客廳,保姆在廚房擇菜。這時候沒人敢明目張膽地雇保姆,即使雇了保姆的,也會把保姆說成是自己的親戚。

    葉鋒問他爸在哪兒,他母親說正在書房,讓他不要去打擾。葉鋒的母親只有在費霓叫阿姨的時候沖她點了點頭,之后就再沒同費霓說過話,保姆過來倒了茶,葉鋒的mama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連基本的寒暄都沒有。

    費霓知道,葉鋒在她來之前,一定和父母交待了她的身份,他的父母不像是不知禮數的人,如此怠慢她,一定是故意的。在她來之前,就這樣對她不滿,一定不是因為她本人,而是因為她的家庭和工作。

    第12章

    很明顯,葉鋒父母看不上她,還表面客套都懶得。

    葉母的眼神,好像費霓不是來見家長,而是上趕著送禮求人辦事的,偏偏禮物微薄,她連看都不懶得看一眼。

    沒個百八十人上趕著來葉家送禮,養不出葉鋒母親這種不屑一顧的高傲態度。

    葉鋒的母親雖然在醫院工作,但不是業務崗,所以她對費霓的傲慢,也不是醫生對病人的,而是負責資源調配的后勤領導對巴結她的人的,她甚至不需要說一個字,她只需要用一個眼神就能表示對對方的看不起。

    費霓并不覺得自己如何高攀了葉鋒,她和葉鋒所差不過一紙文憑,如果能高考,她絕不會考不到,即使她沒文憑,也能自食其力,她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都是自己一點點掙來的。但當談婚論嫁兩個人的條件放在天平上稱量時,對方家長明顯覺得她不夠分量。

    葉鋒突然向費霓提議:“你上次不是說你用鋼琴也可以彈《沙家浜》嗎?這兒正好有鋼琴,能不能讓我飽飽耳福?”上次聽完《沙家浜》交響樂,費霓說鋼琴也能彈。

    費霓馬上接收到了葉鋒的意思,他想讓自己在他母親面前露一手,以此證明他找的女朋友,不是他母親想的那樣上不得臺面,雖然她只是個中學生,是一個普通的車間女工,但她會彈琴,還會邊彈邊唱《沙家浜》的選段。

    費霓是在學校里學會的彈琴,曲子都是用方穆揚姥姥捐的那架鋼琴練的,中午,別人休息,她偷偷去練琴,偶爾也可以彈一些不太進步的曲子。那時候她想著,等她工作了,有了自己房子,一定要買架鋼琴放在家里。那時候鋼琴對她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她一天只有幾分錢的零花錢,而一架鋼琴便宜的也要幾百塊,況且她家太小了,根本放不下一架鋼琴。她工作后,手里有了能支配的錢,信托商店的舊琴幾十塊就能買到,比一輛新自行車還要便宜得多,她終于買得起,但還是沒地方。

    于是她只能去信托商店彈琴,彈的都是很進步的曲子。信托商店的員工拿固定工資,客人買不買都不影響他們的工資,加上鋼琴是大件,無法在光天化日下被偷走,所以他們對于來看琴的客人盯得并不很勤。費霓利用了這點,以看琴之名行練琴之實,由于她彈的曲子很進步,別人不耐煩也拿她買辦法。自從上個月被認出后,她就不再去了。

    費霓并不想彈《沙家浜》,尤其不想通過彈琴證明她配得上葉鋒。難道她不會就該理所應當地受冷落嗎?

    費霓笑笑:“我現在不想彈。”

    她看到了葉鋒眼里一閃而過的失望,她因為這失望對他也有些失望。

    葉鋒的母親把費霓的“不想彈”理解成“不會彈”,大概在學校里上過幾節音樂課,就當成優點炫耀了。

    “平時經常在家練琴?”

    費霓知道她是明知自己家里沒琴故意讓她難堪,但還是坦誠答道:“我家沒琴。”

    她的眼神和語氣沒有一點兒不好意思。

    葉鋒母親不再看報紙,嘴上的話也變得多起來:“琴要一個星期不彈就手生了,這琴原先要給葉鋒的jiejie做陪嫁,但她說她回家來也要彈琴,所以我們只能留著。葉鋒jiejie結婚,葉鋒出了不少力,電唱機電視機收音機的票都是他包辦的。”

    費霓開始覺得葉母后一句話突兀,但她馬上理解了潛臺詞:葉家嫁女兒妝奩豐厚,不僅要陪嫁鋼琴,還要送電唱機電視機收音機,不像別人家嫁女兒,都指著男方出錢。

    陳阿姨從廚房出來,葉母對她說:“糖醋魚先不要做,那是瀅瀅的拿手好菜,等會兒她來了要露一手。”

    葉鋒問:“她怎么來了?”

    “我一直把瀅瀅當親女兒待,這就是她自己的家,她什么時候不能來?我倒是希望她能一直住在咱們家。”

    費霓終于明白為什么葉家明明不歡迎她,保姆卻一大早就在廚房忙活兒,原來是為別的客人。這個叫瀅瀅的女孩子應該是他們中意的兒媳。

    葉鋒此時也無法忍受他母親的態度,但他不想和母親直接沖突,便對費霓說:“去我房間看看有沒有你想看的書。”

    他知道費霓受了委屈,但她臉上并沒有委屈的神色,仍是很柔和的一張臉。這柔和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傲慢,和這種不動聲色一比,他母親直接表現出的傲慢明顯落了下乘。當初打動他的也是這柔和,當他得知費霓在禮帽廠工作時甚至有些意外,到她家時就更加意外。她家太窄了,甚至沒有他的臥室大,但他為了費霓,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這狹窄和逼仄。

    電話鈴響,聽葉母的口氣,是叫瀅瀅的女孩兒打來的。

    葉母在電話里說,她特意留了荔枝,等瀅瀅過來吃。

    費霓來了半天,也沒見荔枝的影子。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吃荔枝,還是方穆揚拿給她的,他說他們家人沒人愛吃荔枝,再放下去就壞了。班里好多人都吃到了方穆揚送的荔枝,她是其中一個。

    “不了,這個點兒我也該走了。”人家不歡迎自己,費霓也懶得再留。

    “不是說好在這兒吃飯嗎?等吃完飯,你想去哪兒,我陪你一起去。”

    “我回家吃。”

    葉鋒還要再挽留,他母親開了口:“既然人家有事,就不要勉強了。”

    葉母此時臉上終于有了點兒笑容,她指了指費霓提來的點心和茶葉說:“這個你還是帶回去給你父母吃吧。”

    費霓也沒推辭,直接拎起了點心匣子和茶葉罐,轉身轉到一半,費霓突然說:“茶杯里的茶我沒喝,您直接倒了,不用特意消毒了。”

    剛才阿姨倒茶,葉鋒和他母親都是白瓷,特意給費霓用了玻璃杯。

    費霓走得毫不留戀,葉鋒追了出去。他拉住費霓的胳膊,用半是挽留半是請求的語氣說:“回去吧,就當給我一個面子。”

    他的爸媽可沒給她一點兒面子,但費霓不想戳破這件事,她仍是笑著:“我還是喜歡吃自己家里的飯。我要是用了你家的碗筷,你mama還得特意消毒,那多麻煩。”

    “杯子是陳阿姨隨手拿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沒什么,講求衛生也沒什么不好,畢竟她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傳染病。只是她沒必要做得這么明顯,生怕我不知道。”

    葉鋒明知他母親是故意的,仍堅持說這是一個誤會。他不希望費霓和母親鬧得太僵,畢竟將來結了婚,還要一起住。如果他結婚后堅持搬出去組織小家庭,單位也會給他一間房,但是他在家里房子完全夠住的情況下,還和別人去爭有限的房子,對他的名聲不利。何況家里的條件比外面好太多。

    費霓不想再和他爭,聲音里掩飾不住的厭倦:“對,你媽不是故意的,你回去吃飯吧。”

    “不是說好了一起吃嗎?去吃西餐吧,我請你。”

    葉鋒沒和家人打招呼,就跟著費霓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