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試夾衫金縷縫(11)
噼里啪啦雨點子順著翠綠暗花織綢傘面,滴滴滾落,濺開無數圈漣漪。 高向軒左手擎傘,右手捏巧克力,許是捏得太緊,汗意絲絲,濡濕了金澄澄錫紙外殼。 他只道糟糕,怕是巧克力化了,便將巧克力塞進口袋,沒幾秒鐘不放心,仍舊取出,牢牢攥在掌心。 唇紅齒白的秀臉即使在纏綿雨幕中,亦能看出是微微笑著的。 回到家中,他將傘細細收好,隔著窗戶,輕著嗓子喚了兩聲師傅,卻未見有人應答,索性“嘎吱”一聲推開房門。 這一推,嚇得他當即魂飛魄散,只見背槍挎刀的士兵,挨挨擠擠,黑壓壓立滿整間屋子。 通常這個點躺在煙塌吞云吐霧,抽福壽膏的師傅,現卻被人丟在角落,嘴巴塞滿白布,雙手捆扎麻繩,抖著肩膀,沖他不住搖頭。 高向軒大駭,立在門口,不知發生何事。 屋外白色雷電劈閃而過,映亮烏油油圈椅,只見上面端坐一男人,容貌絕佳,正凝著眸冷冷瞪向他。 風儀秀整,矜貴超然,就算全國二十八省世家子弟擱一塊兒,亦不可相比半分。 其實他方才在禮堂就把男人認出來了,卻沒想到他竟會找到家里。 高向軒詫異,畢竟宛城人皆知,少帥素日待人雖算不上寬厚仁慈,卻也絕不會無緣無故找平民麻煩。 “我們少帥想聽你唱出戲,孝女尋父,要是唱的好,不但放了你師傅,額外還會有許多嘉賞。” 侍從官朝他抬抬眼皮,眼神輕蔑,像是在打量一條落水狗。 高向軒臉色發青,什么都沒說,啟唇就要念白,卻硬生生被一旁侍從官打斷。 “哎,把衣裳脫了,跪在地上唱,每唱一句對白喊一聲爹。有人應了方可繼續往下。” 少年渾身發燙顫抖,瞪圓眸子憤怒望向他。 即使自己是戲子,又何曾受過這般羞辱? “聽說這唱小花旦的男人,各個嬌養的細皮嫩rou,比真姑娘還要真。高老板發發善心,也讓咱兄弟幾個見識見識。”早有眼尖的士兵覺察出少帥此行目的,便擠眉弄眼跟著亂嚷。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在一群大男人面前,讓他赤條條跪在地上唱戲,還不如直接讓他去死。 高向軒滿臉羞憤,步到赫連澈面前,背脊挺得筆直,哽著嗓子問,“敢問少帥,向軒做錯何事?” 他猜到多半同蘇曼卿有關,可只是同她跳了曲舞,護送她回家,就要受到這般侮辱嗎? 男人一雙黑眸,盡是陰冷,“凌校尉不在,我需替他肅正門風。” “我對凌少奶奶并無非分之想,我們之間是清清白白的。請少帥明鑒。”高向軒神情激動。 赫連澈冷笑,身為上位者的霸道強勢,在這一刻展露無疑,“你要是敢有非分之想,我還會允許你站在這里?早拖去亂葬崗喂狗了。” 少年無力垂眸,只見角落里的師傅,正被人用黑洞洞手槍頂住腦門,渾身嚇得瑟瑟發抖。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他不能連累師傅…… 屋外暴雨如注,在兵油子的起笑哄鬧中,高向軒面白如紙,伸手慢慢捻開扣子,將身上漿洗多次,舊陳軟塌的衣物逐一解下。 瓷滑玉嫩,充滿曲線美感的少年肌體,在污濁不堪的房間,徐徐綻放,如嬌花般鮮媚透亮。 他雙膝跪地,似失了魂的木偶人,每念一句對白,喊一聲親爹。 “來,來,鉆過我褲襠,我就認下你這個兒子。” 周圍士兵紛紛跨開兩腿,招呼著,讓他從自己褲襠處鉆過。 高向軒低頭,鉆過一個又一個男人的褲襠,喊了數不清聲數的爹。 他憶起小時候,師傅逼他練功,拿藤條抽打他背,聲色俱厲道,“要想人前顯貴,必先人后受罪。” 可是再受罪,再努力,在絕對強權威勢面前,亦毫無作用。 他們是最卑賤的螻蟻,生來便是被踩踏的。 士兵歡聲笑語充盈房間。 角落里的中年男人,眼見徒弟遭遇這般羞辱,嘴里嗚嗚咽咽叫喚,淚珠大滴大滴從刻滿皺紋的眼角滑落。 他朝著赫連澈砰砰砰的磕頭,直磕得腦袋都破了,鮮血汩汩,涌了滿地。 赫連澈抿唇,淡淡看向這一幕,心底的憤怒和妒忌,仍灼灼燃燒。 這個下賤的戲子,他居然可以摟著她跳舞,他的臟手還搭在她的腰上! 他輸給凌子風不夠,眼下難道竟連個戲子都比不上嗎? 楊安興站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他是個武將,向來崇尚真刀真槍的較量,格外見不得欺凌弱小。 “少帥,如若厭惡他,何不給他一槍,來得干凈爽利!”他雙手攥拳,側身朝赫連澈道。 侍從官趕緊上前,將他拉到一邊,振振有詞,“楊長官,您何必為這種人說話。自古戲子都是下九流,何況是這種唱旦角的男人,更是腌臜不堪。從前都是專門送進宮,供老太監狎玩取樂。” 赫連澈瞥了楊安興一眼,薄唇微抿,“罷了。” 霎時,方才嘻嘻哈哈的士兵,清一色挺身立正,房間鴉雀無聲。 高向軒跪在那里,映著凄慘月光,佝僂著背,如額間貼了鎮邪黃紙符的僵尸,半聲不吭,一動不動。 男人站起身,輕扯微皺襯衫,他向來最重視儀表。 待他身姿楚楚走到門口時,方厲聲下達命令,“砍斷他整條右臂。” 十幾輛汽車引擎轟隆隆作響,屋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吼聲,伴隨滴答殘雨,濃郁血腥氣漫布了整條長街。 西式乳白長餐桌前,凌靜宜捧著一本電影雜志,正垂著腦殼,昏昏欲睡。 丫鬟上前,摸摸盤沿,低語道,“夫人,這些菜都快擱涼了。” 她驟然驚醒,揉了揉小鹿眼,望向桌上幾個菜,翡翠蛋羹、松子桂魚、白汁魚肚、羅漢上素……皆是往常赫連澈最愛。 又抬眸瞥了眼壁上水晶鐘,已是晚上十一點叁刻,可他卻仍未歸家。 “要不您先吃吧,餓壞了胃,可怎么是好?”丫鬟遞過筷箸,苦苦勸說。 凌靜宜摸摸餓得扁扁的小肚子,搖搖頭,翻過一頁電影雜志,繼續默默等著。 今夜是七夕,連牛郎織女都能在鵲橋相聚,他們倆可萬不能連面都見不上。 雨勢漸大,門口傳來汽車嗚咽聲,凌靜宜興沖沖跑到門口,只見幾個侍衛架著酩酊大醉的赫連澈,正從司徒貝克下來。 “怎么喝得這般醉?”凌靜宜趕緊讓他們將男人暫放在鵝絨沙發上,又讓小丫鬟去端八珍醒酒湯。 男人頎長身姿深陷沙發,醉得神志不清,拉起她手不住道,“你別走……你別走……” “好啦,我不走。”凌靜宜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腦袋。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喜歡我?”男人聲音啞得不行,似乎馬上就要哭出聲來,“我知道自己過分……一開始……不該……不該那樣對你……” 小姑娘蹙眉,柔軟掌心輕輕覆蓋他額頭,喃喃自語,“沒發燒呀,怎么會說胡話。” “夫人,醒酒湯。”丫鬟跑過來,忙將青花瓷碗遞給她。 醒酒湯里擱了陳山楂,酸唧唧的氣味,撲面襲來。 “不喝……”男人將碗推開,雙手捧住她小圓臉,“我不喝……我要和你……和你……說說我的心里話……” 凌靜宜無奈,只得乖乖任由他捧著臉。 他低眸,在她唇瓣落下深情的吻,委屈得像個小孩子,“大壞蛋……我……第一次給人唱歌……你……你居然不聽完……就走了……” 話音落地,凌靜宜臉色勃然大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