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試夾衫金縷縫(10)
這個他…… 曼卿會意,自然指的是赫連澈。 她繞過這個話題,兀自低頭沉思,春筍握住高向軒手,往左旋轉。 不知何時,唱片機藍色多瑙河圓舞曲戛然而止,五彩光束射落舞臺。 男人手握銀質麥克風,襯衫慵懶松開幾顆紐扣,鎖骨性感,正朝曼卿所站位置,深情凝望,磁性嗓音幽幽彌漫整間禮堂。 “……別說我的付出/沒有你想象中完美/幸福靠體會/不是我給的不夠……” 伴隨周圍口哨尖叫聲,蘇曼卿尷尬怔愣原地,雖厭惡到極致,但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音準極佳,比在音樂學院受過幾年視唱練耳的專業生還要優越不少。 不過這樣的天賦,在他身上,真是一種浪費。 她向來認為唯有真情實感的歌聲才能穿越靈魂,打動人心。 然而,像赫連澈這樣的男人是不會有真心的。 高向軒瞥了臺上男人幾眼,扭頭對少女道,“他好像一直在看著你。” 曼卿“嗯”了一聲,語帶抱歉,“對不起,我要先回家了。” “我送你吧。”高向軒漲紅臉龐,“感覺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樣子。” 聽聞為慶祝七夕,今夜大街通宵點燃牛郎織女花燈,曼卿便未讓司機在校門口等自己,準備在街上閑逛一會兒后,獨自走回家。 可眼下遇到赫連澈,她并不想途生枝節,遭遇什么意外,這便向高向軒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不再多情/不再守著你冷冷的心/不在每個夜里/看著星星/想你的眼睛……” 赫連澈強忍酒精撕裂喉嚨的灼燒感,在臺上忘我獻唱,可是他看向臺下,蘇曼卿那小女人居然和青瓜蛋子,一前一后穿過重重人群,正往大門外走去。 路兩旁掛著霓虹燈,微微爍爍閃。 “不……記得我了么?”高向軒兩手捏著衣角躊躇,終是大著膽子問出聲。 曼卿怔愣,微側過頭,仔仔細細打量起他來。方才禮堂燈光不算敞亮,這會子借著路燈,方將他看清。 尖尖瓜子臉,十分目秀眉清,大約小小年紀便開了臉,面皮子雪白精光,微暈燈光下,竟攜點少女嫵媚之感,只是身上這件舊褂子,黃蠟蠟的,襯不太起這份姿色。 曼卿瞧著瞧著,莞爾一笑,問,“難不成我們以前見過?” 高向軒頷首,嗓音如流水淙淙,清雅細潤,“去年凌老太太做壽,我去貴府唱過戲,四郎探母,我扮鐵鏡公主,少奶……” 他本想說少奶奶叁字,但又覺這樣會拉開兩人距離。 高向軒并不愿這樣,思忖片刻,方緩道,“你夸我扮相好唱得也好,還特讓小丫鬟送了兩盒鴛鴦餡的奶卷到后臺,只說是單賞我的。” 逢年過節來凌府唱戲的班子不少,曼卿努力在腦海尋了許久,方想起那個梳旗頭、戴紅花、光艷致致的美伶人。 她不禁彎唇淺笑,“原來是你。好巧,沒想到我們竟成了校友。” 高向軒垂眸,當年他在凌府聽丫鬟們談天,說少奶奶在音樂學院讀書。為此,求了師傅許久,又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考上,然而學雜費昂貴,他不得不日日夜夜繼續唱戲賺錢,為此倒把學校課程拉下許多。 面前傳來細細碎碎的叮鈴鈴聲。 “小心——” 高向軒忙拉開蘇曼卿,避開迎面撞來的腳踏車。 少女身上芬芳暖香,頓時涌了他滿懷,高向軒不免心旌搖搖,面色砣紅,像極上臺前臉頰上涂的兩片長長濃胭脂。 “謝謝。”曼卿站穩身子,禮貌朝他點點頭。 夜色皎然,他們走的小路因不是主街區。雖是七夕佳節,倒十分幽靜。 “別人都說譚派陰陽怪氣,難得你愿意欣賞。”高向軒道。 他唱的譚派推崇古簡,與傳統京劇諸多不同,這種大膽革新,許多票友并不買賬,因此他們演出時,總是屢屢碰壁。 曼卿輕眨杏眸,“我倒不懂這些,只覺你們唱得柔美委婉,很是雅致。” 高向軒唇角牽出一抹笑,若有所思,“我六歲時被賣進戲班當童伶,師傅調朱傅粉,直把我當小嬌娥養活,專令我學習旦行。現在想來,一個男子唱旦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藝術無高低,你不要這樣想。”曼卿安慰他,還想說什么,卻也不知該如何說。 快到凌府時,她見府門口已圍攏許多奴仆,皆提著暖煌煌燈籠東張西望,原是見她大晚上沒回來,專程出門來尋。 曼卿頓覺心安不少,正想快步走過去,手里卻驟然被賽進一個娃娃。 她定睛一看,是憨態可愛的磨喝樂。 磨喝樂是七夕節慶品,亦是稚童們最歡喜的小玩具。 “送給你,七夕快樂。”少年眼眸閃爍真摯的光。 曼卿猶豫,沒有立刻伸手接過。 高向軒想了想,后退一步,主動拉開二人之間距離,“送給令公子的,萬請少奶奶不要嫌棄。” “謝謝。”曼卿接過磨喝樂,朝他微笑,“我要回家了,再見。” “其實……”少年漲紅臉叫住曼卿,話在喉嚨里滾了幾遭,都沒有說出口。 就算告訴她,自己對她的愛慕又如何。 他有什么資格去愛慕她,自己不過是個在戲臺子上給胡須冉冉老生,粉面紅唇小生充當老婆的假女人。 有何資格去談愛? 再者他可以給她這樣穩定富足的生活嗎? 他可以代替那個飛行員陪伴她今后的人生嗎? 如果什么都不能,說出來不過徒增她的煩擾。 或許能和她在夜間,這樣子靜靜說會話,對他已是莫大滿足。 高向軒搖頭,換了副淡淡神色,“沒什么。再見!” 曼卿微蹙眉,覺得無緣無故收人家禮物不太好,雙手在身上翻了一圈,方找到參加七夕晚會,門口發給每人一塊的巧克力。 她將巧克力遞給他,“七夕快樂。” 高向軒望著白膩掌心托著的那塊小小巧克力,心里如蜜般香甜。 漆黑蒼穹一道慘慘驚雷劈閃而過,曼卿皺眉,朝他道,“要下雨了,我回府拿把傘給你。” 不遠處,赫連澈站在枝干虬結榕樹底,瓢潑大雨瘋狂襲打他身軀,由頭到腳,猛烈洶涌。 他不得不微瞇起雙眸,扁窄視線里,小女人撐傘從府里跑出,含笑將另一把傘遞給男人。 冰雨滂沱砸在皮膚,冷徹骨髓。 他慢慢轉過身,冒雨往前走,眸光陰鷙可怖,如同來自地獄最深處的惡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