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詩情誰與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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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沒有,沛州四街起了火,活生生燒死一個老女人。” “好像是為了回去拿旗袍才死的?!?/br> “這就是正宗窮命,為了一件旗袍搭上一條命。不然也不至于死。” “窮人嘛都這樣。我小時候家里窮的想吃發(fā)面饅頭,都只能在夢里吃?!?/br> …… 赫連澈推開窗欞吸煙,底樓守衛(wèi)談話順著寒涼夜風,縹縹緲緲傳來。 他緊皺的眉峰不由自主加深。 原來那女人姨媽竟是這樣死的。 他自小被叔父丟在軍隊磨煉,向來將生死看得很淡很淡,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更是刻進骨血般深重。 打仗向來得犧牲,而這一犧牲就是數(shù)以萬計的人命。 當年淮南一戰(zhàn),守城督軍在郊外挖了叁條又長又深的壕溝。 最后破城那日,叁條壕溝滿是永軍子弟,他是踩著他們尸首進城的。 然而縱使像他這般,見慣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軍人,都無法理解竟會有人會為了一件旗袍而死。 “那女人怎樣了?” 沉澤言望著皚皚煙霧后的臉龐,裝傻問了句,“少帥指誰?” “你知道我問的是誰?!辈慌酝纳ひ?,又沉沉加重幾分。 沉澤言只得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想來蘇小姐應該會節(jié)哀,珍重自身,少帥無需過多擔憂?!?/br> 一番話,將蘇曼卿與他的距離徹底拉遠。 赫連澈不悅抿唇,“他起疑了沒?” 這個他,自然是指凌子風。 沉澤言心領神會,“凌校尉原是懷疑的,但天干物燥,炮竹星火從窗戶掉進家中,又加上裁縫鋪堆滿易燃品,火勢迅猛,這才一發(fā)不可收拾。這件事,屬下們做的很干凈,還請少帥放心。” “澤言……”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才悲戚喚了聲,臉上盡是哀默的聲色。 “屬下在。”沉澤言立刻答道。 “替我拿水紅色的西洋信箋來,我想給靜宜寫信。寫完后你派專人即刻送達?!?/br> 他家凌靜宜喜歡水紅色的印花信箋,來沛州多日,他還沒有給她寫過信。 從前他曾許諾過她,每到一個新城市都會給她寫信,不讓任何秘書代勞。 或許早日同靜宜完婚,便不會生出這些枝枝節(jié)節(jié),弄得他心情如此沉郁。 現(xiàn)在……他需要從凌靜宜純真熱情的身上,汲取片刻愉悅與溫暖。 沉澤言心砰砰亂跳,以為赫連澈是要寫信同凌靜宜宣告破除關系,只得大著膽子問,“少帥是有何急事嗎?” “沒什么,只是今夜月色這般好,很是掛念她?!?/br> 話落,沉澤言是大喜,覺得少帥總算恢復心性,便立刻去門口,吩咐侍從拿信箋過來。 陳朗回電報說,最晚禮拜五趕回來。 凌子風便將落葬儀式安排在禮拜天,蘇曼卿還是如同前幾日般,躲在小房間里,萬事不理。 做法事的老道士悄悄拉住凌子風,壓低聲同他道,“凌校尉,您常年在天上飛,最是忌火。更何況這被燒死的人啊,怨氣頗大,又加上死在除夕夜,更是不吉利吶。依貧道看,您這樣事事出頭,忙里忙外,儼然如同半子般張羅,不但會對您氣運有損,嚴重點,還會折壽?!?/br> 凌子風惡狠狠瞪他一眼,冷聲道,“她是曼曼姨媽,便也是我姨媽。我替自己姨媽料理后事,要你多言什么?!?/br> 一番話,唬得老道士不敢再張嘴,只顧低頭念咒。 房間燈光昏暗,少女窩在角落,手背布滿吊水針眼,凌子風看在眼里,痛在心底。 他摸摸她臉,哽咽道,“小曼曼,沛州城有幾個郡都在鬧疫癥,姨媽必須得火化后方能入土為安。這禮拜天,我們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好不好?” “我不要!”少女猛地推開他,沖他大吵大吼,“姨媽不會丟下我的!她還活著,我要去找她!” 說完,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滾落,錘著男人胸口哭嚷,“你騙我,你在騙我……你為什么要騙我……” “凌子風……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我姨媽沒有死……她不會死的……她不會丟我的……” 少女絕望的痛哭聲,縈繞在凌子風耳畔。 他第一次竟覺這般無力,失魂地松開握住少女的手。 “砰——” 蘇曼卿趁他不備,奪門而出,一口氣跑到了天臺。 凌子風心跳到嗓子眼,對站在高地的少女揚聲,“你干什么?快回來!” 少女搖頭,晚風拂過她的滿臉淚痕,“我要去找姨媽?!?/br> 只要跳下去,便能見到姨媽了。 凌子風眼眸黯了黯,很快又有光在里流淌。 他走到她身側(cè),輕輕拉住她手,嗓音堅定,“我陪你。” 如果她選擇縱身一躍,那么他便陪她一起。 蘇曼卿錯愕抬眸看向他。 “曼曼,其實比起你跳下去,姨媽……姨媽她會更希望看見你幸福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相信我,她沒有走,只是化成一股風,一道光,一顆星,只是換了種形式陪在你身旁。只要你不遺忘她,她便永遠活在你心里。勇敢點,接受這個現(xiàn)實,你已經(jīng)長大了?!?/br> 夜色瓊瓊,男人神色憔悴,黑色碎發(fā)下,一雙眼眸卻如風吹稻田,金燦燦地閃著光,里面滿是關切。 曼卿望著他,不知過了多久,才撲進他懷里,蹭著他胸膛,放聲大哭。 屋外落了雨,噼噼啪啪打在樹梢上。 少女低眸,其實眼睛早已哭得昏花,看不清手中物什,但她還是一針一線,用心縫制,指尖戳出的疼疼鮮血,滴滴滾落布料。 鑲、嵌、滾、宕、盤、繡、繪、釘…… 這是姨媽教她的旗袍八法。 她想親手為姨媽制作一件旗袍,黃泉路上不讓她再受半分寒冷。 “只要你不遺忘她,她便永遠活在你心里?!?/br> 她不會忘記姨媽,永遠不會…… 到了火化落葬那日,前來告別的人寥寥無幾。 除了賣凌子風面子來的大小軍官,其他親朋友鄰幾近于無。 見狀,凌子風倒想起自己母親走的那日,達官貴人,世家親友的路祭席筵,幾乎遍滿宛城大小街巷。 這一刻,方深深明白何為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少女穿一襲深黑素布旗袍,右側(cè)佩戴白菊,小臉凈凈,雙眸緋紅。 她慢慢走上前,只見姨媽躺在那里,如同往常入覺一般,平靜安詳,只是面頰子灰灰的。 她記得她還很小時,裁縫鋪生意又不好,姨媽便常去酒樓后廚幫工燒火,每天晚上歸來,臉頰便是這般顏色。 可是姨媽就算再辛苦,發(fā)了工錢還是會給她買上一個小巧的竹蜻蜓,捏在手心,穿過nongnong黑夜,遞給站在巷子口,探著腦袋張望的她。 “姨媽……” 少女吸了吸鼻子,竭力不讓淚珠滾落,她將親手做好的旗袍,輕輕放在婦人身側(cè),喃喃道,“姨媽……我……會……好好的,你不要……擔……” 然話沒說完,終是忍不住扶棺,放聲痛哭,“姨媽……我乖……我乖乖的……你不要……不要丟下我……我會很聽你話的……很聽很聽話的……你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寒風卷著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喊,聽得在場眾人皆紅了眼眶。 “曼曼,時間到了?!绷枳语L上前,摟住她肩膀,將她強拉回自己身側(cè)。 火焰點燃,熊熊火光中,蘇曼卿知道,她在這世上已再無親人。 對她最疼愛的姨媽永遠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