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力降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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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郡是個不錯的地方,有山有水,但是山不高也不陡,水不深也不急。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平原,只要風調雨順,一定豐產豐收。如果風不調雨不順,也能基本保持溫飽。并且,就有文字可考的歷史記錄來看,本地風調雨順的時間占了絕大多數。基本上,農業社會所有京城地選址的時候都會優先選擇把京城放在這樣的地方附近,為的就是一個穩固。 此地風水如此之好,物產,至少是糧食產量能夠保證,人口自然也就多。按制,每萬戶可設一縣,鄢郡轄下已有七縣,人口卻在十萬戶以上。全國十余州,每州轄下的郡多則十余個、少則五、六個,全國戶口加起來也不過才近千萬戶,人口幾千萬而已。 適應農耕的地方,文明史總是比較長,也因為造就了一些世家。祁氏正是其中之一。除了祁氏這樣全國都有名的世家之外,還有本郡、本州的望族,什么陳、王、朱、張,雖比不得蔣氏、顧氏,在這郡里也頗能橫著走了。 算起來鄢郡也是人杰地靈,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就像李神策說的,包括祁氏在內,中低級官吏出了一大堆,就是沒什么人能進入高層,真是可惜了此地鄰近京城的地理位置了。直到出了個祁高,這位“奇難搞”老先生,就是如今鄢郡的太上皇。 與所有的地方一樣,世家與朝廷一樣深入人心,世家出身的官員來了,多少還好說話一點,但是也要有部分妥協。非世家出身的官員來了,如果有聞名天下的好名聲,也許能過得輕松一點。如果出身不高,還沒啥特別能拿得出手的,別問了,等抽吧! 什么?你說你“有干才”?親娘哎~哪里來的小天真被放出來了?!越“有干才”才要倒霉好嗎? 考察一個地方官員是不是稱職,看的是租賦、人口、案件等指標。想收夠或者超額完成租賦,一個很重要的手段就是“括隱”,把被世家兼并且隱瞞的土地人口給查出來。嘖,就這一條兒,這不是掐著人家的脖子讓人把吃到嘴里的再吐出來么?所以,越有干才越倒霉。世家肯定會跟這些人對著干,如果都是世家出身,大家心照不宣,沾成諒解,那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如果來了個不是本階層的人,想從世家這里占到便宜,那可是難上加難,多少人本來名聲好、學問好、做事也用功,就是掉進這爛泥潭里,最后輕則一蹶不振,重則身敗名裂! 當然,也有強硬派官員,管你什么世家不世家,拉出來打個爛羊頭!該括的括,該罰的罰,這樣夠爽了吧? 小天真變成大天真了,依舊天真! 你能在一地當多少年的郡守?你走了,他們照樣在!很多地方都在搞拉鋸戰,哪怕是先帝那樣的老無賴和鄭靖業這樣的老狐貍,都拿這種情況沒有辦法。 甚而至于,你不走,他們能把你弄走,挖坑你不跳是吧?設障礙你拆了是吧?人家到朝中一活動,不用誣告什么的,直接從中樞把你給調走。世家依舊扎根本地。哪怕調不走,你郡守還得人手干活呢!這些人難道都跟你一直剛正不阿?走好吧你! 以上,是情況簡介,具體難題,還要等新官上任的池郡守自己去感受。 縱然知道鄢郡的世家勢力比較強大,即使已經做好了被刁難的心理準備,看到這樣一出“空城計”,也讓人腦袋跟著一陣空白。 門吏們倒是老實,你推我、我推你,推出了個打頭的,看著衣服也比別人整齊些,上前打了個拱:“諸位郎君,這里是府衙,舊府君已經卸任,新府君還沒到任,有什么事兒,可是辦不了啦~” 鄭德儉與朱震兩騎上前,一看這個樣子就一肚子氣,鄭德儉相府嫡孫,侯府外孫,京中所見人家,哪家門子是般無賴?要不是記得他家還算有家教,早一鞭子抽過去了。朱震他爹是御史,品級不高,但是要求很高——不能你前面彈別人無禮,后面有人彈你家也很邋遢。 兩人都只有十來歲,鄭德儉年紀比鄭琰還要小,根本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能控制住自己的行為就不錯了,強壓著怒氣臉都憋紅了。朱震比鄭德儉要大上兩歲,自制力略強,提馬上前,揚鞭道:“本郡池府君與韓國夫人車駕臨衙,爾等還不開中門迎接?!” 門吏眼睛多毒啊?一看這兩人的衣著打扮,就知道他們身份不低。其實池氏夫婦這一行浩浩蕩蕩的,前后首尾相連的大車足有幾十輛,快馬一天的路他們走了五天,鄢郡早就收到了消息了,這邊兒車駕進了城,早就有好事的人跑過來告訴門吏了。 門吏臉上堆笑:“不是小人為難郎君,這……也不能誰過來說自己是府君,咱們就客客氣氣請他進衙做主人吧?沒有印信,我們是不能讓的。” 鄭德儉怒道:“卻才入城已是核驗過!你這刁才,又來饒舌!”差點沒策馬上前把人踩成rou泥。 門吏作驚恐狀:“郎君莫兇!小人沒見過世面,害怕!” 鄭德儉又羞又惱,年輕人,跟著姑父姑母出來也是想顯顯能耐的,一路還算順利,到了地頭上被為難了,偏偏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解決辦法。心中憋屈得簡直無以復加,怪不得大郎(大堂兄德興總說,地方上的人很壞,大伯父出郡時頗受了些磨難呢)。 一來一往的對話,整個隊伍都陸續停在了衙前街上,并條街都塞滿了,隊伍的尾巴才剛進城門。池脩之見隊伍停住,也不見回話,派葉文去打聽。 葉文亦乘一馬,嘀嘀噠噠地湊上前去,見兩個小郎君都紅著臉,馬前一個一臉壞人像的老油條在壞笑,便問鄭德儉:“小郎君,這……” 鄭德儉冷道:“這一位不是官居何職的官人,要查府君的印信呢!”話一出口又后悔了,尼瑪!剛才拌嘴我怎么就想不起這一句呢? 門吏又作驚恐狀了:“小郎君,話可不是這么說的!縱使小人一介賤役,也不敢置疑府君的,只是……咱不是沒見過府君么?” 葉文少年心性,直接給他頂了回來:“想見府君?也得看府君樂不樂意!舊府君不在,難道要讓做交接?去找這衙里能作主交接的人來!” 門吏笑道:“哎呀,今天真是不巧,非但前府君不在,連著典簽、主簿都帶走了,只留一個功曹,可今天是祁老夫人壽日,她老人家是王功曹的姑祖母,王功曹賀壽去了。你們來得可真不巧,哪怕早兩天來呢?” 葉文磨牙,雖然也是少年,畢竟身份低、見過的人生百態也多,沒像鄭、朱二人那樣怒,只說:“那你留得可真是巧了。”說完也不理門吏,調轉馬頭去回池脩之了。 老門吏聽了葉文這話,有點兒琢磨不透,一哂之下,也就不再琢磨了。他聽說過這新任府君是個什么人,自然也知道韓國夫人,更知道鄭靖業的大名。但是,宰相的女婿又怎么樣?哪怕是宰相親至,也要守規矩不是?以前肯合作的郡守,不是都走得舒舒服服的?不合作的郡守,那日子要多焦頭爛額有多焦頭爛額。 葉文跑到池脩之跟前,把老門吏的話一字不漏地學給池脩之聽了。他聲音脆,記憶又好,還頗有模仿天賦,把門吏的口氣學了個七七八八。池脩之勒馬在鄭琰車前聽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鄭琰也聽到了葉文的匯報,也是一抹冷笑。她早覺得不對勁了,池脩之入城是騎馬的,結果圍觀的人并不很多不說,也少了大姑娘小媳婦兒的尖叫兼暗器群攻,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要知道那是池脩之,沒道理在京城被圍毆,到了鄢郡就被郡嘲!原來這有錢在這時節弄多余果子來砸的人,大半去了祁家!嘖!剩下的這些是看熱鬧的居多,顧不上審美了吧? 衙門還清空了!什么人手都不給,不讓開展工作? 池脩之對葉文道:“知道了,你去看著兩位小郎君,不要與小人作口舌之爭自降身份。” 池脩之轉馬到了鄭琰車前:“娘子,我可要做一回壞人了。” “嘖,咱們已經是了。”鄭琰撩起車窗,對池脩之扮了個鬼臉兒。 池脩之一笑:“我這是要明火執仗呢,等會兒有人要喊著有盜匪攻打衙門,你們不要驚慌才是。” “我個土匪頭子,怕什么?”一使眼色,“我帶著娘子軍呢!” “這卻不是要娘子軍,倒是娘子的護衛甲士,借我一用。” “你還跟我客氣上了?” 小夫妻調笑兩句,然后便發令,車隊集中,仆役把行李馬車護在中間,女子特工隊們圍著鄭琰的車護好。鄭德儉與朱震被叫到了一邊,一品國夫人的護衛被調了上來,整整兩百人的鐵甲護衛啊,全副武裝的! 就特么這么開了上來!碾壓,絕對的碾壓,如入無人之境,雖然衙內確實也沒什么人。須知鄭靖業是要鍛煉女婿不假,卻不肯讓女兒受驚的,選派的都是精干軍士,帶隊的是于元濟的某任警衛員,戰斗力杠杠的。 幾個門吏還沒來得及跑,就被撂倒,一條繩捆得倒個蠶繭,嘴巴里還塞了抹布。 郡衙就這么被攻占了! 看熱鬧的人群里馬上有人悄悄轉身,飛奔著去報信。 ———————————————————————————————————————— 祁家確實是在開壽宴的,總不能讓他們因為一個郡守的到任就生日宴也不開了,什么事也不做了,專等著巴結討好吧?這不是世家的作風! 小探子是接觸不到祁高的,須得一層一層地往上報。祁高正與妻子王氏接受一家上下的拜賀,他的第三子祁耒一臉驚怒地走了過來。祁高看著兒子的表情,微皺了一下眉頭,難道有什么事發生?不能夠啊!今天最大的事情,大概就是老婆過生日了,如果說還有一件,就是池脩之到任了,難道是因為這件事? 不是祁高故意瞧不起池脩之,這貨訂《氏族志》真是讓人想把他剁成rou泥再踩上一萬腳!還有,阿諛奉承,真跟他那個jian臣岳父有得一拼!還有,一個從來沒有出鎮過地方的毛頭小子,一下子做上郡的郡守,他撐得起來架子么?絕對是裙帶了!必須的!京兆池氏,放到幾十年前還算不錯,現在到了他的手上,什么光彩都丟了,真是不孝子孫!祁高瞧不起他! 祁高確實是故意的,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啊,一般情況下,郡守到任,都要來拜見他的,連帶的,郡守的娘子也要拜見一下王氏,這個時候,祁高就可以拿著高姿態來試探一下新郡守,一般識趣的在頭一次見面就服了軟了。 可鄭琰這丫頭她坑爹啊!不以地,是她爹太坑人了,宰相的閨女,你敢不敢封得低一點啊?一弄弄個國夫人,池脩之敢來,鄭琰也就敢來,祁高敢為難池脩之,鄭琰會做什么,那就真說不好了。反正,在祁高的印象里,鄭靖業從來都是一個不肯吃虧的主兒。 好吧,以往的招兒不能使了,那換一招,我讓你無人可用!正好,上任郡守這回是平調,調到另一地作郡守,祁高只要暗示一下,他就把手上能用的人統統帶走了,留下一個王功曹,還是自家親戚。功曹主管人事不管賬,把以前的賬本兒往池脩之面前一堆,讓他自己去整賬吧。如果池脩之要舉薦新人,人來了,功曹也管得著。 當然,下馬威是必不可少的。以祁高之清高,以世家之傳統,斷沒有送上門去開歡迎會的道理。就算沒有這場生日會,祁高也會找別的什么借口,把人都帶走的。不但是功曹這個僅剩的官員,還有郡衙所在縣的縣令等等都拉了來。 池脩之來得好巧不巧,就在王氏生日當天。車隊還沒進門,昨天還在五十里外的驛站的時候他就得到消息了。祁高穩坐釣魚臺,他等著池脩之在他老婆生日當天剛到任,行李也沒卸,就巴巴地帶著老婆來祝壽! 大庭廣眾之下,有種你鬧場!敢鬧場我就上表參你! 祁高很得意,開春了,雖然還有倒春寒,但是田地里已經開始耕作了。按照規定,這個時候各級衙門都要體恤民力,本該服徭役的民眾這時候就要回家去耕作。百姓的徭役,一部分是做些農田水利之類的公共工程,另一部分就是在官衙當差。當然,官衙里也專門有“吏”,只是數量并不多,需服役民眾作補充。“吏”另入籍冊,算是另類的賤籍,但是就像宦官一樣,地位低,接觸的人卻有權利,形成了一種畸形的生存生態,尋常小吏,士紳也不會沒事胡亂招惹。 前任郡守一走,王功曹就故意讓服役的人都回家了。池脩之他就算是想卸行李都沒人,不得過來走這一遭,他還能怎么辦? 祁耒附在祁高的耳朵上道:“阿爹,這個池脩之是個光棍兒,他……直接令鐵甲衛士沖了門,把門吏都給抓了,他的人現在已經入了郡衙了,”頓了一頓,“他們夫婦,至少帶了上百奴婢,還有幾百衛士。” 祁高裂了。 祁耒小心地攙著祁高的胳膊:“阿爹?”他自己都胡子花白了,他爹的年紀也更大了,生怕他爹一時氣出個好歹來,喜事變喪事什么的,簡直太虐了。 祁高擺擺手:“你們隨我來。” 祁高的三個兒子,祁耜、祁耕、祁耒都跟了到一處小廳坐下。祁耜、祁耕早知池脩之之事,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難道出了什么意外?祁高年紀已經很大了,說話也慢慢悠悠的,不是裝x,是真快不起來。上了年紀的人就是這樣,你看他過馬路,車來了也不躲,以為他是鎮定,實際上是反應遲鈍,腦子里想躲,身手已經跟不上了。 “三郎,說吧。”看,遇到要緊的事情,說話也盡量簡潔了。 祁耒對他大哥、二哥一頷道,才道:“池脩之入城了,在郡衙那里被攔了駕,功曹在咱們家,無人與他交接,他又不肯把印信交與門吏驗看。他也沒有使人過來請見,或請功曹回衙,他,”祁耒白著一張臉,不知道是怒是怕,“居然拿著護衛沖進了衙里。”后續的什么驗明正身之類的把戲完全用不上了,池脩之行動告訴他們,誰作弄他,他就簡單粗暴地弄死誰。 祁耜道:“他哪里來的這些人?私仆?”臉上顯出怒色來,“國家自有制度,他怎么能陰蓄死士?” 祁耒道:“真是陰蓄死士就好了!那是韓國夫人的衛士。” 祁耜恨恨一道:“區區宰相女,血脈既不貴,于國又無功,年剛及笄,先拜女侍中,后為國夫人。這些人這是要禍亂國家!” 祁高慢慢悠悠地道:“聽三郎說完。” 祁耒道:“幾個門吏也讓他給捆進衙里去了,接著可能就要審他們了。” 祁耕笑道:“就為這個?他能審出什么來呢?就算門吏說了,又能奈我何?隱田隱戶?以前沒人干過嗎?結果如何?除此之外,我祁氏為一郡之望,積數百年之威德,民心樂往,他縱為郡守,也不能仗勢欺人吧?他還能做什么呢?要我說,他若是個聰明人,就該早點認清了形勢,先把衙司缺員補齊了,再征發民役把衙門給理起來的好。” 祁耒被他哥給說得笑了,補充道:“他若是個聰明人,就該丟下行李登門訪賢,否則這衙司缺員他都補不齊呢——初來乍到,他識得誰愚誰賢?” 一席話說得父兄都笑了。 祁高還是斂了笑容:“這一回不同以往,池某人不足為慮,他京兆池氏,哼,這世上還有京兆池氏么?子孫不肖,連累祖宗!”罵了一會兒池脩之,又接著說,“他到底是韓國夫人的丈夫,品級高于我等,鄭氏起于微末,不通禮法之人,這世間缺賢才卻是不缺悍婦的。被個無知婦人發作了,大家都要顏面無存。” 三子一齊肅容稱是,絕對的等級壓制面前,他們的心情也沒有辦法輕松起來。尤其,這個女人不是空有頭銜,她還有武裝力量。 祁耜向祁高請示:“阿爹,眼下咱們要怎么做?按兵不動么?兒只恐,有些貪圖功名的小人會向新郡守投誠呢。” 既然有世家,也就是士族,當然就有與之相對的庶族。士族,也就是世家,有著以百年為單位的悠久傳統,把持著各種特權,瞧不起非世家的任何人。庶族,沒有那么久的傳統,很少能沾到特別有利的權力,對權力非常渴望。庶族,更多的時候是與地主聯用的,即“庶族地主”,即,有錢,但是缺權。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普通百姓也就罷了,一旦庶族而做了地主,有了錢就想要權。這是定律。他們不是不羨慕士族,也不是沒有一絲畏懼,更多的還是渴望,渴望能與士家一樣。渴望著權利,渴望著名望。士家必須不肯接納這些人,拖累了整體素質也分薄了既得利益。 客觀規律不可逆轉,物競天則是自然規律,庶族想上進,此路不通,就必然尋求他途。比如一個有權,但是被世家限制的郡守。投靠他,幫他站住腳、取得政績,請他提攜,舉薦你入仕,順手也再多撈些經濟上的好處。 以前不是沒有人做過。 祁高輕蔑地道:“除了那位光桿兒的新府君,誰會幫他們?有了他們就能得勢嗎?做夢!”天下慕世家,普通百姓也是更肯幫世家說話。 祁高一字一頓地道:“讓功曹過去,做交割,別妄動。” 祁耕噴笑出聲:“府君可有得賬算了。” —————————————————————————————————————— 王功曹趕到府衙的時候,門前圍觀群眾已經隱蔽了起來,不是不想看熱鬧,從京里來的人。衣飾是潮的,高頭大馬,美婢狡童,還有許多人一輩子也見不到的一品國夫人的車駕,還有池家許多美貌的歌舞伎,一箱一箱的新奇事物,連箱子八角的包銅都比鄢郡的氣派。懾于方才鐵甲護士的煞氣,沒人敢造前。好奇殺死貓,不敢圍觀,改為偷窺。 王功曹一路上已經想好了,門吏他也不討了,反正那是歸池脩之管的,頂多順口問一句:“門上原有老吏,難道偷懶去了?正該府君來管教。”如果正遇到池脩之拍桌打凳地審人,他也要意思意思地說兩句好話。 然后呢?唔,客客氣氣地請罪,痛痛快快地把賬簿交出來。 王功曹大小也算是個世家子,只要這家還沒衰敗得不成樣子,一般的經濟事務還是要通一些的。孔子說君子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算數雖排在最末,卻還是要通的。這個時空沒有孔子,但是根據需要,類似的理論還是有的。 王功曹心頭大樂,就算池脩之會數學,想把這歷年老賬給算清楚,也得些時日。更妙的是……他沒人手!這世道識字率本就低,識字又數學好的就更少了,想找人手都很困難。 手里攥著鑰匙,王功曹騎著馬、帶著隨從去拜見上官。 到了門前,先嚇了一跳,尼瑪!鐵甲護士看門!見他來,一個個理都沒理,等他下了馬要往里走,人家拔刀攔住,白花花一片的佩刀反射著太陽光,這刀保養得可真好! 王功曹嚇了一跳:“我是本郡功曹,特來與府君交割。” 鐵甲護衛旁一個少年一臉譏誚:“你說是本郡功曹就是本郡功曹嗎?有何憑證?難道隨便來個什么人說是本郡功曹,我們都要請你進來不成?”說話的這是葉文,這小子跟著池脩之,素來伶牙俐齒,門口受氣,焉有不報回來之理? 王功曹甩袖想走,葉文對鐵甲護衛道:“諸位郎君,此人心虛了,果然是假冒的,還是抓回去請府君細審,萬一是什么敵國jian細呢?” 我勒個去!王功曹脾氣也上來了,開口就要罵,鐵甲護士已經一擁而上了,王功曹大急,卻是干不過職業匪徒,也被一條麻繩捆成了個繭,嘴巴里也是一條抹布。王功曹怒目,葉文笑嘻嘻地道:“叫你冒充,府君到任,清天白日的又不是晚上,衙門里一個人也沒有,可見這留守的人是死了,你居然還敢冒充,該塞你一嘴臭襪子。” 士可殺不可辱,王功曹怕吃臭襪子,強行把臉給別到了一邊。 葉文一笑,拍拍手,客客氣氣地請護衛把王功曹給提到里面等池脩之發落了。 此時衙門里熱鬧火朝天的,池氏夫婦帶來的上百奴婢可不是擺設。掃地、擦家俱,鄭琰到底還是帶了一些家俱過來,安排巡邏保安,安排各人住處……王功曹憤憤地想,真是奢侈狡猾,上任還帶著這么多的奴婢。更可恨的是,這些全算韓國夫人名下,池脩之依舊是清廉好官一枚! 王功曹還是見到了池脩之,身上的鑰匙也被搜了出來,正放到池脩之手邊的矮桌上。葉文脆生生地匯報:“郎君,這個人在門口自稱是功曹,卻又沒證據。方才門口一小吏尚要驗府君印信,足證此地風尚了,他拿不出證據來,小人就當他是冒充的,請門上護衛拿了他來給郎君審問。要不要先打二十殺威杖?” 王功曹怒急攻心,眼睛都紅了,小王八蛋!明明知道我就是功曹,否則你一郡守,來審一騙子,你吃飽了撐的吧? 池脩之等王功曹瞪得眼睛都快要抽筋了,才示意把他嘴巴里的抹布給取了下來。慢條斯理地問:“你為何要冒充功曹?” 王功曹真想啃他兩口,又恐嘴巴被塞襪子,強忍怒氣道:“下官確是鄢郡功曹,前幾日聽聞府君要來,然而久候不至,郡中事務頗多,前府君又把人都帶走了,下官少不了四處奔波一二。今日府君駕臨,特來交接,不想府君好嚴的門規!” 池脩之等他噴完了,才道:“我的印信帶著了,你的呢?” 王功曹見此事不能善了,少不得認一回慫,心道,等我脫了身去,再看你笑話。一頭只會恃力蠻牛,下面可有你好受的了。“我有小印在身上,方才不及展示,便遭捆綁。”扭扭腰胯,葉文上去一頓亂摸,還趁機摸了兩把,才摸出一方小印來。 池脩之凝目一看,很假地道:“哎呀,如何不早說?快快松綁!功曹早早拿出來,不就沒這事了?” 王功曹假笑道:“府君法令嚴明,下官佩服,為不誤事,這就把一應文書交割了吧,我只是區區功曹,只知功曹一事,文書在此,還請府郡早日視事為好。”指著被搜出來的鑰匙。 池脩之也不含糊,欣然同意:“功曹真是一心向公,怪不得今日找不到你。” 王功曹已經下定決心,回去就辭職,讓池脩之連個管人事的都找不到!報復計劃都想好了,臉上也堆起了笑來,呲牙咧嘴地請池脩之去檔案室。 檔案非常之多,本郡人口、土地的籍冊,歷年(至少是本國立國八十余年)租賦收繳情況,徭役征發情況,往來文務文書,等等等等。池脩之之也不嫌棄屋里紙張泛起的一股霉味兒,一樣一樣地核對,點一本,兩人一起簽一個名。對到天黑了,才對了一半,池脩之就把王功曹給留了下來:“明天一早接著交割。” 王功曹被迫留了下來,吃了一頓尚能入口的晚飯(他絕對被廚師給虐待了),晚上蓋著帶著霉味兒的被子(婢女肯定是故意的),一夜都沒敢睡塌實,生怕被暗算了。 事實證明,他還不夠被池氏夫婦暗算的資格,一夜安靜,第二天早上,他就被葉文給叫醒,接著交割。葉文神清氣爽地看著王功曹,他昨天為難王功曹,被鄭琰知道了,賞了兩貫錢。 王功曹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不理他那張笑嘻嘻的臉,板著臉吃了早飯,又板著臉見池脩之。跟池脩之繼續點簿子。點到午飯的時候才點完,池脩之又留他用飯,王功曹一點停頓也不打地道:“昨日姑祖母生日,下官已是失禮了,今日還要去請罪,留不得。” 葉文道:“哪有后半晌去登門拜壽的?這不咒人嗎?” 王功曹頭發都要豎起來了,池脩之已經呵斥葉文了:“百里不同俗,此事風俗也許與京中不同。咱們行京中禮,他行此地禮。” 王功曹冷冷地道:“府君先別問禮儀了,這些賬目先弄清楚才是正理。春耕之后要興水利,要征發民夫挖溝渠,不然到夏天田地無水可澆,一郡都要挨餓了。” 池脩之肅容道:“這倒是。”卻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也沒有問王功曹到哪里找核賬的人手。王功曹心里好奇,卻不肯問,等著唄,遲早能知道了。當然,王功曹是等著看笑話的,他回去就寫辭呈。一個功曹,他還不放在眼里,沒有池脩之,只要他姓王,換個人來,照樣要薦他出仕的。說不定,池脩之吃了虧,返回來還要求他回來哩! ———————————————————————————————————————— 王功曹失算了! 池脩之接了他的辭呈,很歡快地批準了:“想君年高,也該休息了。”你妹!王功曹心里大罵,老子才三十五,年高個你妹! 王功曹嘴上不肯服輸:“下官只是一時家中有事而已,當不得年高二字。” 葉文這臭小子從旁捂嘴笑道:“我們郎君二十一。” 王功曹匆匆對池脩之一拱手,扭頭走了。 葉文一臉笑意,池脩之一副面癱相地看著他:“你要收斂些!他再不好,也是朝廷官員!做錯了事,也不要明著折辱!” 葉文低低地應了一聲:“是。” 鄭德儉與朱震一直垂手而立,此時朱震方道:“府君,咱們初來,昨日是小人有眼無珠,府君震怒之下略施薄懲倒也有理由。這王某乃是功曹,那般折辱,只辱士林不安,抑或有人上本彈劾。” 池脩之含笑道:“這卻是不妨的。”他知道大正宮里那位圣人,對世家一點好感也沒有,只要他把事情一上報,前因后果一說。御前打官司,他肯定輸不了。 鄭德儉想了想之前在家里四下打聽來的一些經驗,對池脩之道:“姑父,如今衙內諸員齊缺,別說對賬了,就是過幾日諸縣令來拜見,禮數也不全的。至少要有功曹、典簽、主簿……”他點了一大堆。 池脩之道:“不是有你們么?你們皆為主簿。” 鄭德儉張大了嘴巴,他知道他是來鍛煉來的,可一下子給這么個位置,是不是太夸張了點兒? 池脩之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學!” “您去哪兒啊?” “找你姑母借人去!” “哈?” 是的,借人,鄭琰打得一手好算盤。隨著手上的錢暴增,她又買田買鋪買人,家中產業也多了起來,要算的賬就多。總不能她一個人忙著,家里其他人都很閑吧?幾個婢女非常苦逼地被她拉來學算盤,連葉文、自己改名叫湯恩的湯小弟都不能幸免!算盤它吵啊!尤其是集中培訓,尼瑪自己打著帶響的就算了,耳朵邊全是嗶哩啪啦!睡覺的時候,一閉上眼,滿眼都是算盤珠子,滿耳朵里都響動。 到底是學出來了。 征得鄭琰同意,他們本著獨苦逼不如眾苦逼的精神,又拉了幾個管事來學。培養出了一批統計人材。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一般家庭里連男丁都還是文盲呢,也就是這樣奢侈腐敗的大戶人家,連奴婢都能寫會算。 池脩之很滿意,這些人多可靠啊!忠心有保證,業務能力有保證,這樣好的幫手到哪里去找?池脩之還有一個不太好意思的請求,他希望鄭琰能夠答應讓這些奴婢去幫忙培養一批專業的統計人材,主要是會用算盤,這東西吵是吵了點兒,但是真的挺有用。不過,眼下事多,此事暫緩先不提。 鄭琰正在給京中寫信,寫到一半,池脩之就來了。鄭琰笑道:“忙完了?這樣快?人走了?” “人是走了,一個沒留!事情才剛剛開始呢,我有一事,卻是要向娘子借人的。” “嗯?” “核賬。” “你不怕人說你用婢女,我有何懼?” 池脩之微微一笑:“圣人只要看成果的。” “那幾個門吏怎么弄的?” “輕省差使不肯干,那就去多勞動勞動,省得太閑了胡思亂想。”吏在賤籍啊,趕去做苦力,正好,郡衙要裝修,搬磚頭去吧!池郡守奉送監工。 池脩之辦事效率很高,移文入京,第三天上就辦下來了幾個任命,除了鄭、朱二主簿,他又申請把張亮弄過來主管一郡之治安,奏請李神策之子為典簽。又張榜,開始招考公務員!凡本郡人士皆可參考,考試優異者聘為郡衙官吏——在國家正式公務員編制! 一時間,衙門也占領了、賬也算得差不多了、人員也有了,等著看好戲的人全傻眼了。七縣縣令火速來拜見新上司~ 唉唉,看傻眼了的前功曹王某人,哪怕池脩之是頭恃力的蠻牛,只要力氣大了,一切障礙物都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啊!這就是一力降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