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君王夜半虛前席,不問鬼神問蒼生
晚間,隨行宮女、太監已經把府衙布置得羅綺滿堂,宮燈璀璨。錦衣衛嚴密把守,禁衛森嚴。 府衙前廳之中,李存明早已吩咐下去,擺上了一桌酒席。諸位臣子前來赴宴,張尚賢也忝列其中。 李存明與臣子們說說笑笑,平易近人,全無皇帝的威嚴之氣。 張尚賢好生驚詫,這種君臣相處的方式,倒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因為剛剛歸降大明朝,顧慮自己的身份,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顯得十分拘謹局促。 李存明看在眼里,指著桌上的菜肴問道:“張先生,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菜肴很好,很美味。”張尚賢道。 桌上七大碗八大盤各色菜肴擺得滿滿當當,中間一個二尺見方的花鈿髹漆木盒里,盛滿了剛起鍋的熱氣騰騰的豬頭rou,一片片通紅透亮,切得極薄。 “來,嘗一嘗這熏豬頭rou。”李存明親自給張尚賢夾菜。 張尚賢誠惶誠恐站起來,接了皇帝夾過來的豬頭rou,放進嘴里細嚼慢咽,片刻后忍不住贊嘆道:“唔,好香,肥而不膩,香而有味!” 李存明道:“先生喜歡吃,就多吃一些。先生可知這豬頭rou是如何熏制出來的?朕來告訴你,是使用茯苓、當歸等藥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鮮豬頭先腌三五日,然后取出來掛在過風處,晾個十天半月,讓其收水風干,再吊在熏籠里用藥材來熏,微火輕煙,熏好一只豬頭,總得一個多月的工夫。” “朕每逢與臣子們享用宴席,總離不開這一道熏豬頭rou。你知道為何嗎?” 張尚賢搖頭表示不知,夏完淳解釋道:“陛下說了,熏制豬頭最為要緊的,是耐心,皆因豬頭上骨頭多,處處有縫隙,必須讓熏煙完全炙進去,讓藥材的香味完全滲透了。” 李存明道:“沒錯,心急吃不了熏豬頭。古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可在朕看來,治國理政應該如同熏豬頭一般,細致耐心,不留任何縫隙。張先生治理萊陽府,可謂與熏制豬頭rou如出一轍,完全得到了百姓們的擁護,這就是把藥材香味滲透到骨髓里去了!” 張尚賢慨嘆道:“陛下從一道菜肴里也能琢磨出治國理政的大道理,可見陛下心里時時刻刻裝著江山社稷,裝著天下蒼生。陛下,臣以后無論在何處當官,無論擔任什么職務,都永遠銘記自己是個‘熏豬頭rou’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大笑。氣氛更加輕松,張尚賢也不再那么拘謹局促了。 李存明趁機道:“先生不必著急,你是大才,自然有用武之處。敢問先生,可了解朝鮮國內情形?” 張尚賢聽得皇帝口吻變嚴肅了,放下筷子,一邊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一邊細細思忖。 片刻后,張尚賢鄭重其事道:“回稟陛下,臣本是遼人,對朝鮮國還是十分熟悉的。皇太極曾經發動兩次入侵朝鮮的戰爭,分別在丁卯年、丙子年,經過這兩次戰爭,徹底征服了朝鮮國,迫使朝鮮國王稱臣納貢。” “丙子年間,臣跟隨清兵到了朝鮮南漢山城,有幸親眼目睹看到朝鮮國王李倧率眾出城投降。當時皇太極有意折服朝鮮國王,讓李倧行三跪九叩頭的大禮,伏地請罪,并讓朝鮮昭顯世子當了人質。” 李存明道:“對于滿清韃子兩次入侵朝鮮之事,朕是有印象的。朕要問的是,朝鮮國內更加具體詳細的情形,張先生清楚嗎?” 張尚賢問道:“莫非陛下要發兵朝鮮?” “正是!”李存明倒也十分坦誠,拱手道,“朕是真心實意向先生求教,出兵朝鮮可行否?” 張尚賢沒想到自己剛剛歸降,皇帝陛下就用這種軍國大事來詢問請教,不由得眼眶紅了,極其感動道:“陛下如此信任我這個降臣,臣怎能不結草銜環以報陛下知遇之恩呢?” 他情緒激動,為了說話方便,離開宴席站在桌旁空地上,慷慨陳詞。 “陛下問臣出兵朝鮮是否可行,臣的答案是可行!且不說拿下朝鮮后會對滿清朝廷造成什么樣的影響,先說如今朝鮮國內局勢,國王軟弱,兵疲民困,臣子們陷入黨爭,有此三點,攻打朝鮮易如反掌。” “先說朝鮮國王李倧其人,此人已經到了風燭殘年,性情軟弱,不是雄主。” “再次,朝鮮這些年以來一直不太平,萬歷年間經歷了倭寇之亂,而后災荒不斷,百姓們生活困苦。皇太極兩次發兵攻打朝鮮,事后擄走了朝鮮國內許多青壯年,或是作為奴隸,或是編入朝鮮營里跟隨滿洲四處征伐,朝鮮國中人口凋敝,大量荒田無人耕種,更是一蹶不振。” “最后,李倧當初是依靠西人黨的支持發動政變,奪取王位的。他上位之后,國內便陷入了黨爭之中,西人黨不僅要與東人黨、山黨爭權奪利,自身內部也經常因為利益分配不均而導致內訌,最終分成了四個小黨。總而言之一句話,朝鮮國內的政治亂成了一鍋粥。” 李存明聽得興致勃勃,他不知不覺挪動座椅,靠近張尚賢身邊,道:“自從朝鮮受韃子脅迫,與我大明朝斷了來往之后,兼之朕最近幾年忙于富國強兵之事,很少聽到關于朝鮮的消息了。聽張先生一席話,朕受益良多。” 張尚賢得到皇帝的稱贊,愈發高興,當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陛下,除了以上三點之外,還有朝鮮國人對大明朝的景仰之情非常濃烈,這一點也是不容忽視的。” “臣就不說歷史典故了,講幾件臣親身經歷的小故事吧。滿清朝廷入關之后,臣在禮部任職,順治元年,朝鮮派出使團前來祝賀。以往朝鮮使團來中國,稱為‘朝天’,可滿清占據北京之后,他們就改稱為‘燕行’,可見在朝鮮人心目之中,滿清無法跟大明朝相比,大明朝才是天朝上國。” “朝鮮使團保持著大明衣冠服色,他們昂首闊步走在北京街道上,很是驕傲自得,引得京城百姓們又羞又愧。其中使團里有一人名叫許格,參見順治帝時說什么也不肯下跪,在文華殿里大哭了一場。臣聽說許格回到朝鮮辭官不做,隱居深山之中,自愿為大明守節。” 李存明又是感慨,又是欣慰:“看來朝鮮國內還有許多人身在曹營心在漢,朕心甚慰!” 在場的臣子們也是紛紛感嘆不已,鞏永固道:“朝鮮國是我們的兄弟之邦,無奈落在了韃子手中,令人扼腕嘆息。朝鮮讀書人尚且心懷大明朝,怎么我國卻有那么多大漢jian?哼,兩相對照,漢jian著實可惡!” 鞏永固本是怨恨漢jian,咒罵幾句而已。張尚賢卻想到自己曾投降過韃子,也算個“漢jian”,不免神情尷尬窘迫。 李存明心細如發,替他解圍:“張先生莫要多心,鞏愛卿不是說你,他這個人向來心直口快。遼人身不由己,為了活命,投降滿清不算大jian大惡之徒。只有那些投降后造孽多端,甚至參與屠戮我漢人之事的遼人,才是十惡不赦的大漢jian,朕決不輕饒他們。” 張尚賢面色緩和下來,李存明又道:“張先生已經把朝鮮國內的情況介紹得很仔細了,朕想問先生,可有用兵之策?” “攻心為上!”張尚賢胸有成竹,建議道,“朝鮮國人心懷大明,他們是迫不得已才投降滿清的,就像遼人一樣,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只要陛下行仁義之舉,以天朝上國之君的名義招降朝鮮,派出使臣宣讀詔書,臣想朝鮮肯定會欣然重回大明朝懷抱的。” “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之策。”李存明點點頭,追問一句道,“倘若滿清派兵阻撓,且朝鮮國內有人心懷叵測,又該如何應付?” 張尚賢何等聰明,領會到了皇帝的深意,道:“臣明白了,陛下擔心朝鮮國內黨派林立,會有宵小之輩居心叵測。臣也略有耳聞,昭顯世子親近滿清朝廷,此人乃是朝鮮儲君,確實該搬開這個絆腳石。” “你打算怎么做?” “臣聽說李倧次子李淏與昭顯世子截然不同,此人不僅心向大明朝,而且極其痛恨滿清朝廷。”張尚賢言盡于此,不再往下說了。 李存明已經看出他心里有了計策,只是此刻大廳里人多眼雜,他不愿意多說。 “張先生,請隨朕來。”李存明站起來,招呼著張尚賢去書房密談。 這一夜,君臣二人一直談到天光大亮。天亮時分,李存明下了一道圣旨,任命張尚賢為大使,帶領使團打頭陣,先去往朝鮮。 張尚賢從書房里走出來,只覺得恍恍惚惚,昨天還是個階下之囚,轉眼一夜之間又成了身但重任的大使。 他百感交集,想起了李商隱諷刺漢文帝的那一首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他自言自語道:“我的才能無法跟賈誼相提并論,可當今天子求賢如渴,雄心壯志遠甚漢文帝。昨夜詳談,陛下不知疲倦,且虛心求教,數次親自給我端茶遞水。此等待遇,古往今來有多少臣子有幸享受呢?我看李商隱那一首詩該改一下,君王夜半虛前席,不問鬼神問蒼生!” 而后跪在地上,重重磕頭道:“陛下,臣去也,定當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