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鄭家變故(下)
鄭芝龍被執(zhí)入京,并未見到隆重盛大的迎接儀式。他乘坐的車子在數(shù)百兵卒看押下,孤零零駛?cè)胍惶幐邏Υ笤褐校瑘雒媸掷淝濉?/br> 一個小統(tǒng)領(lǐng)道:“鄭先生,范大人有令,你以后就住在這里。有什么需要,告知我們一聲,我們自會替先生cao辦。京城里匯聚了三教九流,情況復(fù)雜,為了保證鄭先生的安全,請不要隨意離開宅院。” 鄭芝龍知道自己被軟禁了,長嘆不已,隱隱有幾分后悔。又想到跟隨自己北上的手下們生死難測,更加悵然,心里咒罵范文程成百上千遍。 過了幾天,來了個滿清官員,卻是原明朝降官光時亨,宣了一道圣旨,大意是封鄭芝龍為昂邦章京。 鄭芝龍問道:“昂邦章京是什么職務(wù),官居幾品?” 光時亨道:“昂邦章京是虛職,沒有實際職務(wù)。” “喔,那就是一種爵位了?回答我,到底是幾品爵位!” 光時亨有些尷尬,半晌后道:“昂邦章京相當(dāng)于明朝總兵官,又叫做精奇尼哈番,大致是子爵吧。” 鄭芝龍勃然大怒,踹翻一把椅子,罵道:“欺人太甚!老子本來就是大明朝福建總兵,滿清朝廷要招安,就拿出這么點誠意來,當(dāng)老子是三歲小孩子嗎?范文程,老匹夫!” 光時亨默默站立于一旁,等鄭芝龍罵夠了,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道:“鄭先生性命不保,猶自爭名奪利,豈不是不識時務(wù)的愚蠢之人?” “你說什么?“鄭芝龍怒視著光時亨。 光時亨道:“我與先生一樣,也是漢人,歸順大清也有兩年多了,自問比先生更懂得清廷的用意。當(dāng)初吳三桂在山海關(guān)遭到李自成大軍猛攻,派出使者向攝政王求援,你知道攝政王怎么應(yīng)對的嗎?” “我來告訴你吧,攝政王一開始不加理會,等到吳三桂 一天之內(nèi)派出八個使者,才答應(yīng)出兵救援。鄭先生,這就是攝政王的馭人之術(shù)!” “先生試想一下,倘若吳三桂沉不住氣,放不下臉面,他后來能當(dāng)上平西王嗎?故而我勸先生莫要急著討要爵位,而是先想一想,你能為朝廷做什么事情!” 鄭芝龍怒火平息了幾分,問道:“那為何孫可望投降,立即封他為義王?” 光時亨道:“因為孫可望一無所有,只有毫不值錢的名氣,給他封王又何妨?說句不該我說的話,孫可望這輩子已經(jīng)到頭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作為。” “而先生則不同,進(jìn)步空間還很大,至于你能爬到什么位置,就看你的能耐了,這便是攝政王和范大人的真實心思。” 鄭芝龍坐下去,揉著眉心道:“哼,老子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權(quán)謀手段,齷齪卑劣!” 光時亨不置可否,淡然道:“還是那一句話,鄭先生身在樊籠之中,已然身不由己了。倘若不配合,只有死路一條,還請三思。” “我問一句,我那些手下們處境如何?”鄭芝龍道。 “如實相告,大多數(shù)成了俘虜,有數(shù)十人駕著兩條船逃往南方。成了俘虜?shù)模撬朗腔睿脆嵪壬绾尉駬瘛!?/br> 鄭芝龍往椅背靠去,眼睛半睜半閉,一只手撫摸著日漸贅rou橫生的肚皮,心想我已經(jīng)到了中年,再也折騰不起了,事已至此,只能委曲求全啦。 他睜開了眼睛,道:“我愿意與滿清朝廷合作,請光大人回稟攝政王和范文程,告訴他們,只要能妥善安排我的家人和部下,封王封侯倒在其次。” “好!”光時亨哈哈大笑,起身走到門口,回過頭來道,“鄭先生,名聲氣節(jié)不能當(dāng)飯吃,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拿我來說吧,我知道世上的人巴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可我錦衣玉食妻妾成群,日子過得滋潤愜意,哪管世人議論!” …… 八月,鄭芝龍投降滿清的消息震動天下。 鄭氏家族的人因為此事亂成了一鍋粥,人們意見紛紜,舉棋不定。繼而滿清派人從海上南下,帶來一封鄭芝龍親筆書寫的信件。 鄭府,孝思堂。 鄭芝豹已從舟山回到了晉江,他看過書信后,嚷道:“大哥說了,為了表示我們投誠的心意,讓我們攻打浙江或是福建。我這就出海前往舟山,以舟山群島為跳板,攻打嘉興府。” “且慢!”鄭彩攔住鄭芝豹,道,“誰說我們要投降滿清韃子了?” 鄭芝豹皺起眉頭:“鄭彩,你大伯已經(jīng)落入韃子手里,這一封信雖然是他親筆書寫的,但想必一定受到了脅迫。我們不照做,他就會有性命之憂 !” 而后看向鄭鴻逵,道:“四哥,森哥兒如今不在晉江,鄭家得由你來做主了。事不宜遲,傳令行動吧。” 鄭鴻逵拍著腦門道:“當(dāng)初我就說了,不能跟韃子打交道,大哥偏不聽。現(xiàn)在好了,中計了吧?” “四哥,抱怨還有什么用?”鄭芝豹跺腳。 鄭鴻逵粗聲粗氣道:“我也知道抱怨沒有用,但我不能做主!這一份家業(yè)是大哥打拼出來的,理應(yīng)交到森哥兒手中,如此才名正言順。誰也不許胡來,等著森哥兒回到晉江再由他拿主意。” “滿清能等到那個時候嗎?不行,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哥身處險境!”鄭芝豹拔腿就走。 鄭鴻逵叫道:“五弟,你膽敢?guī)ё咴蹅兊拇牐莨治也豢蜌猓 ?/br> “我只帶走屬于我的部下!”鄭芝豹拔出刀子,惡狠狠道,“閃開,誰敢攔我,老子剁了他!” 人們不敢阻攔,鄭芝豹就此離開晉江,帶著數(shù)十條戰(zhàn)船飛速北上,先占領(lǐng)了舟山群島,而后上岸搶掠嘉興府。 鄭芝豹走了,鄭彩也坐不住了,高聲道:“施福、施瑯、曾德,你們?nèi)松钍芪亦嵓掖蠖鳎掖蟛銈兦樯盍x重,他現(xiàn)在被滿清韃子挾持住,不如咱們直接北上發(fā)兵天津,來他個直搗黃龍。” 施福是鄭家老人,為人沉穩(wěn),搖頭道:“此計更加不妥,千里奔襲,糧食如何供應(yīng)?咱們在陸地上沒有根據(jù)地,完全是無根浮萍,攻打天津純屬無稽之談。” 不想施瑯和曾德還很年輕,一時熱血沖昏了頭腦,齊聲道:“我們愿意聽從彩哥兒的吩咐!” “很好,隨我北上吧!”鄭彩道。 鄭鴻逵是個大老粗,平日里威望不高,壓根阻攔不住。鄭彩三人又帶走了幾乎一半的船只,人心更加慌亂。 好在有施福竭力調(diào)和斡旋,剩下的人才愿意聽從鄭鴻逵的命令,焦急地等待著鄭森從東番趕回來。 鄭森從東番回到晉江時,已是半個月之后的事情。想不到短短兩個月,鄭家就陷入了分崩離析的狀態(tài),他萬分痛心疾首。 “父親大人哪,你真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時!”鄭森哭道。 施福勸道:“森哥兒,哭解決不了問題,還是想辦法應(yīng)對局面吧。老主人成了韃子的階下之囚,鄭家該何去何從,全靠你來定奪了。” 鄭森鄭重其事向鄭鴻逵和施福鞠躬行禮,直起身體來,道:“危難之際,多虧四叔和施伯伯穩(wěn)住局面,我感激不盡。” “森哥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鄭鴻逵問道。 鄭森沉思半晌,道:“召集族中所有人,還有大小將領(lǐng),明日午時到孔廟等我。” 第二日午時,鄭氏族人以及一眾將領(lǐng)到了孔廟,就見廟中香煙裊裊。不多時,鑼鼓響起,遠(yuǎn)遠(yuǎn)走來了一大群人,抬著三牲,動靜鬧得很大。 晉江百姓們涌到孔廟前看熱鬧,他們也聽說了鄭芝龍投降滿清,以及鄭家張皇失措的種種舉動。不知鄭森這個向來乖張桀驁的公子哥會如何決斷,人們深感好奇。 鄭森緩步而來,步伐平穩(wěn),神情莊重。人們紛紛閃開一條道,讓他走進(jìn)孔廟。 擺上三牲,燒了香燭紙錢,鄭森突然撲到供桌前嚎啕大哭:“若父親一去不回,孩兒將來自當(dāng)為父報仇……” 哭聲凄慘憤恨,聞?wù)呗錅I。 哭夠了,鄭森站起來,眼里已經(jīng)沒了淚水,目光清冽而堅定。 他脫下身上的儒冠儒服,扔進(jìn)火盆里。衣冠頓時燃燒起來,火焰升騰。 鄭森轉(zhuǎn)身朝在場之人拱手,朗聲道:“吾父往見范文程之時,已然中計,至今未死,亦大幸也。萬一吾父不幸遇難,天也,命也,為人子者只有縞素復(fù)仇,以結(jié)忠孝兩全之局耳。” “我鄭森當(dāng)著孔夫子的面發(fā)誓,華夏蠻夷有別,此生絕不投降滿清韃子!倘若因為我不投降,而導(dǎo)致父親大人不幸罹難,我愿意一生背負(fù)不孝之罪名。”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者,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雖千萬人吾往矣;有所不為者,縱使刀斧加身,縱使萬箭穿心,我自秉承初心巋然不動!” “好!”百姓們歡呼起來,掌聲如雷。 鄭鴻逵激動叫道:“好樣的,森哥兒,說什么也不能投降韃子!你放心,倘若大哥不幸遇難,到了陰曹地府,他要怪罪于你,四叔替你賠罪道歉,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惜!” 施福眼眶濕潤,暗想森哥兒以前像個紈绔子弟,但鄭家的名聲最終還是要靠他來保全。 鄭森又對那些將領(lǐng)們道:“你們跟隨我鄭家出沒于風(fēng)波之中,多有功勞。你們來說,我不投降韃子,是對是錯?” “我等誓死追隨少主人!”將領(lǐng)們跪了下去。 “很好,為了表示我的決心,我決定一把火燒了鄭家府邸。韃子不除,何以家為!” 聽說鄭森要燒了那一座豪華奢靡的鄭府,百姓們吃了一驚,又都覺得可惜。 這一夜,鄭府火起。熊熊烈火映紅了天空,數(shù)里之外還可以看到火光。幾乎傾注了鄭芝龍一生心血的府邸,化為烏有,只剩下斷壁殘垣。 百姓們聽著嗶嗶啵啵的火聲,萬分感慨。他們深受感染,大火停歇之后,但凡有人從廢墟附近路過,都要停下來鞠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