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0)
長舒了一口氣后,常儀韶壓下了內心翻涌的情緒。她明明常年忍受著孤獨,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孤寂,可現在卻在習慣的氛圍中,讓自己的一顆心猶如在鍋中煎煮。隨著謝青棠離開的時日漸增,那股朦朧的如同飄絮般的情緒慢慢地凝實,到了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忽略的地步。 她向往那蓬勃的生機,向往那如同琉璃般的通透和澄澈。 手背上那一小點癢意在涂了藥之后不住收縮,幾乎感覺不到。 謝青棠的房間中燈亮著,她單手撐著下巴,一手拿著鉛筆在紙上畫畫。漆器、漆器,有漆也得有器,這個器到底是圓是方,還得思考設計一番。髹漆工藝很熬人,制漆是一回事,而制器是另外一回事。漆器胎工藝到漆器裝飾工藝,其中最起碼要十個步驟。 謝青棠隱隱有些后悔,拜托老師傅打一個漆器不是更好?何必要自己動手?只不過這念頭在腦海中停留片刻,便煙消云散。既然有心要拍攝一個片子,那不管是哪個工藝區,都需要自己上手去試一試的,不身浸其中,又怎么知道就中艱辛? 再者,既然決定回禮,那自然是要回最好的、最深情的。比起常儀韶她身無長物,唯有心意是最好的回報。 明珠贈美人,她值得。 謝青棠在紙上打了簡單的圖稿,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經靈感耗盡,便將紙筆往前一推,伸了個懶腰。她微微抬頭望見了墻上古樸的擺鐘,發現時間已經趨近了常儀韶往日視頻的點。 今天的例行通話也該來了吧?她心思掠過,果然通知鈴聲在此時驟然響起,驚破了夜色。 常儀韶穿著一身絲質的薄睡衣坐在了床上,襟口稍稍松開些許,燈光下的肌膚如同玉色。她正在調整姿態,半晌后才開口道:怎么樣了? 謝青棠微微抬頭望著天花板,嘆聲道:有點兒熱了。 常儀韶抿了抿唇,她眼睫披垂,遮住了藏著幾分黯然的眸光。沉默了一陣,她還是出聲詢問:你的手呢? 謝青棠一怔,她意識到常儀韶仍舊在關注著自己的直播。她打量著常儀韶,誰也沒有開口。像是過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她揚眉一笑道:就指甲蓋那么大,搽藥了,沒事。頓了頓,她眸光一轉,帶著幾分狡黠,她又道,常老師,你不務正業,在辦公室里看直播,這樣的行為合適嗎? 休息時間。常儀韶聽了謝青棠的話,懸著心放了下去。她的眉眼徹底地放松了下來,神情更是柔化了三分。我已經提出辭呈了。 這樣也不錯嘛。謝青棠彎著眸子笑了笑,她托著下巴,又問道,那群學生舍得?在平窰中短短幾日的相處,還是能夠感覺出常儀韶在學校的受學生的歡迎程度的。 聚散尋常事,總會習慣的。常儀韶應道。 謝青棠沒有再回答,她反復咀嚼著聚散尋常事這五個字,這曾經是她記得最牢的話,在不盡的穿梭工作中,聚散分離總是不斷。只是現在到了養老世界,她以為不用再奔波不定,這幾個字就該全部拋卻了。可并非如此,一個世界、無數個世界,只要有聚,就會有散啊。 她舒了一口氣,望著屏幕里的常儀韶,灑脫一笑道:的確,聚散尋常。聚則相歡,散則祝你前路一帆風順,花團錦簇。 常儀韶沉默,她的眼皮子跳動著,恍惚中從謝青棠的話語中領悟到另外一重意思。 你 你辭職后打算做什么呢?謝青棠的問話岔開了常儀韶的神思。 常儀韶沒有回答,謝青棠則是有些后悔。 曾經常儀韶詢問她這類話,她覺得常儀韶拿著鞭子趕著她上進,而此刻一切倒錯。 常儀韶怎么會無事可做? 我不是說好要幫你的嗎?常儀韶的應答聲很輕,可仍舊是一字不漏地傳到了謝青棠的耳中。 夾雜著一股莫名的哀傷,使得謝青棠的心猛地緊縮起。 作者有話要說: 謝青棠你沒有心。 第47章 人生飄萍,聚散有常。 常儀韶的沉靜中夾雜著一股莫名的悵然和悲涼,謝青棠像是被縷縷幽煙纏繞。那陡然生出的寂寞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將她扔入了浪潮中。到了這份上,有一些話不知怎么說出口了。她眨了眨眼,一個你字出口,常儀韶也恰在此時默契地出聲。 明天還要上山割漆么?常儀韶問道。 謝青棠的思緒一轉,那點兒情緒飄散,她對著屏幕里的常儀韶彎著眸子笑了笑,應道:不了。接下來開始進入漆器的制作了。 好。常儀韶點頭道,那你要小心一些。不要傷著手了。手工藝與機器制作的不同,完全靠一雙巧手來把握。老師傅們的手上都是一層厚厚的繭子,是日復一日累積下來的。謝青棠應該是初次接觸吧?她怕見到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好的,我會小心的。謝青棠的語氣輕快了起來,這點把握自然是有的。至于割漆那不是初次嘗試么?其實也沒有什么大礙。 常儀韶聞言后,又細細地囑咐了一番。謝青棠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可她若是不說出口,便心中不安。 掛斷了視頻通話后,常儀韶并沒有如往常一般關燈入睡,她背靠著靠枕,薄唇緊抿著,眼睫披垂投下一小片的陰翳。是她自己提到的聚散有常,她與學生之間如此,那么與謝青棠之間呢?拋除了那一份契約,她們之間什么都不是。 原以為等待的、準備的時間足夠,可眼下看來,很有可能一錯身就沒什么都沒了。 她的心中驟然生出了一股緊迫感。 漆器胎制作急不得。 從第一天開始,手藝老道的師傅們便一直重復著這句話。他們在此道之上浸yin了十多年,早就熟能生巧,不過為了照顧學徒,他們的動作放慢了很多。謝青棠拿到手中的是一塊松香木胎,她打算做一個方形的漆盒,主要用的是頭粘這種技藝靠著打眼開榫頭將它們粘合起來。 制胎、打底、布漆、做灰、糙漆等工序一個都省略不得,要小心謹慎,一不留神就毀了。老師傅瞇著眼笑了笑,又道,在真正做一個漆盒之前,小謝,你得先練練手。 謝青棠自然想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聽了老師傅的話,頗有感觸地頷首。 在印染工藝區她停留的時間不長,但是在這邊,兩倍或者三倍的時間都不止。漆器胎是她自己做,漆也是她親手調制的,想要到稀稠適度,能夠挑起掛絲,還需要廢一番功夫。一直到了六月中旬,白日里她幾乎沒得空閑,她準備的禮物也不過完成了漆器胎制作工藝,在此時的漆器是樸素無紋的,為了使它變得精美華麗,還需要進行裝飾工藝。 小謝,先把這些書拿回去看看。老師傅家中藏書并不少,上面記滿了筆記,都是過往總結出來的經驗。來到這邊的學徒其實不少,不過像謝青棠這般耐得住性子的,到底是少數。老師傅自然也極為喜歡她,恨不得傾囊相授。 這好幾本書都是講得髹漆工藝,罩漆、描繪、刻漆、雕漆在這么多的工藝中,謝青棠偏偏走了一條對于初學者而言算是比較難的路。老師傅自然喜歡她從簡單的罩漆學起,不要好高騖遠,可偏偏謝青棠在此事上執拗了一回。 我們這群老骨頭,年紀大了,只要有一個人學了,祖輩的心血便能傳承下去,我們就滿足了。老師傅笑道,他們從姜廬那邊了解到這點,小謝在各個工藝區流轉,能不能留下來尚是一個未知數。他們早就沒了關門弟子的想法,要不是想讓這些技藝遍地開花,他們根本就不會到這博物館來。 會有的。謝青棠的眸光明亮,今時不同往日,有博物館在,有上面的人做支撐,傳承定然不會斷。這大部分人都匆匆路過之處,對她而言是一片樂地。如此才是她心中向往的養老生活,縱然手中忙碌,但是心如閑云野鶴,痛快至極。 常儀韶是在六月快結束的時候來到沈城的。 這已經到了單件短袖都覺得炎熱異常的天氣。 漆胎上抹了近百層漆,汗水順著謝青棠的額角往下淌落,她神情專注地望著漆胎,手中穩穩地拿著刀,在漆胎上剔刻層層疊疊的花紋。她在過往的生活中,接觸過雕塑這一技藝,這雕漆的環節等適應了之后,便得心應手,一刀一線,紋理粗細均衡。連老師傅都贊嘆不已,這不像是一個初學者能展現出來的本事。 謝青棠不好說過去玄異的生活經歷,只是笑道:以前接觸過。老師傅們心領神會,一副了然的神情,也不再多問。他們望著謝青棠的動作,時不時出聲指點幾句,以求在工藝上達到一個更高的水準。 直播間中,謝青棠的顏粉、歌粉來來回回,只是稍作停駐,留得最久的是手工藝愛好者,他們貪婪地汲取著知識,同時也會在直播間評論區以及謝青棠微博留下評論而謝青棠在看到之后則是會次日向老師傅們請教。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只是一個橋梁。 小謝,這漆盒是要送男朋友的?老師傅打趣道。 謝青棠的反應快,還沒想通透一句話便脫口而出:不是,是女朋友。老師傅詫異地望著謝青棠,片刻后意味深長的喔了一聲,謝青棠這才反應過來,她的耳垂微微發紅,又道,是女性朋友。 手工藝博物館大部分館區都是對外開放的,以姜廬老先生為代表的一群傳承人,樂于傳道受業。 常儀韶在到了沈城將東西放到了住處,便驅車前往手工藝博物館。在展覽區轉了一圈后,在熱情的阿姨帶領下,前往了髹漆工藝區。白墻黑瓦的院子,走入大門映入眼中的是一塊影壁,上面的浮雕向人展示著髹漆的過程,上方則是題著獨具匠心四個大字。 走過影壁就是了。阿姨笑了笑。 到了這一片前,只覺得一股沉淀和清寂,可等走近了,才切身體驗到其中傳出的熱鬧與喧囂。 坐在院子里的人并不少,只是謝青棠的聲音格外清晰明了。 女朋友三個字傳入了耳中,常儀韶的心湖被扔入了一塊石子,一圈又一圈蕩開了漣漪。她明白謝青棠的意思,只是這三個字回味起來,仍舊讓她心生歡喜。 謝青棠要她順從心意,追求個痛快自在。 如果是順從內心深處的想法,那她不想自己與謝青棠之間出現分離。 小謝,你的朋友過來啦!阿姨的嗓音大,在常儀韶邁出步子之前,她已經中氣十足的喊了一聲。 謝青棠嚇了一跳,手中的刀險些走偏。她放下了刀,拍了拍胸口,暗道了一聲幸好,同時心中又浮現了幾絲疑惑。朋友?她能有幾個朋友?難不成是齊喻過來了?不太可能除非此處有能夠入她畫中的繆斯,不然她怎么肯離開畫室? 左思右想都摸不著答案,可即將繞過影壁看到來訪之人時,謝青棠的腳步忽然一頓。她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個讓她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應該如此的人選常儀韶。 她的矛盾心緒并沒有持續多久。 就算是腦海中有了這個猜測,在照面的那一刻,她的臉上仍舊是浮起了一抹倉皇,還有一絲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信息。你、你怎么來了?謝青棠的腦子停止了運轉,舌尖也像是打了個結。 你在這里。常儀韶輕聲道,她凝視著謝青棠,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交錯成一場倒放的影片,真實站在跟前的人,比之屏幕里更加真切,可仍舊是無法觸碰。 謝青棠沉默了片刻,她抬眸對上常儀韶的視線,問道:那邊事情都解決了? 是,都解決了。常儀韶莞爾一笑。 謝青棠松了一口氣,她還擔心常儀韶不顧一切跑過來呢,如果是這樣,她大概是承受不起這恩寵的。 小謝啊,朋友過來了啊?那你先去玩吧,漆盒已經差不多了。老師傅大笑著道。 常儀韶來了,自然不能將她晾在了邊上,謝青棠需要這短暫的假期,她一轉身喊了一聲謝謝,就上前一步拉住了常儀韶往外走去。 人來人往的嘈雜地,不適合談話。 你什么時候過來的?她的步伐有些快,一連走了幾十米,她才意識到什么似的,松開了被她拉著走的常儀韶。 沒多久,我在展區逛了一圈。常儀韶應道。 感覺怎么樣?謝青棠轉身,她的笑容溫和,面朝著常儀韶倒著走路,腳步輕快,身上滿是鮮活的朝氣。 一句像你在舌尖盤桓,到底又被常儀韶咽了回去。很鮮活。那些器具是死物,但它們并不會死氣沉沉。 確實。謝青棠停住了腳步,她望著常儀韶,又道,你還沒回答我,你怎么過來了。 我答應幫你的,要剪輯出片子,當然到了沈城更加方便。常儀韶不疾不徐地開口。 謝青棠點了點頭,并沒有懷疑常儀韶的用心,她道:然后呢?念及常儀韶曾說過的聚散如常之類的話語,她總覺得常儀韶來到此處并沒有這么簡單。 沒有等到常儀韶的后續話語,她思忖了片刻,自己回答道:是為了解除契約? 第48章 常儀韶與謝青棠在安靜的咖啡館里對坐,耳畔響起的是如同流水一般的舒緩歌聲。 謝青棠的那句話像是隨口一提,接下去的路上她沒有再詢問,可常儀韶的心中還是種下了一根刺,得不到紓解便坐立難安。那份契約是橫亙在她們的攔路石,見證著她們相識的荒唐和錯誤,但同時也是牽系著她們的一根細線,一旦輕易掙斷了,她可能就再也抓不住那隨風遠去的風箏。 常儀韶覺得自己很是矛盾,她在織網,但是在網織好之前,她并不想放棄那竊來的支架。 安靜的咖啡館里并沒有什么客人,她們坐在了靠近玻璃的一面。陽光照耀著,空調的冷風吹拂著,在這盛大的明亮中,并不感到灼熱,而是蔓延著一絲絲的熨帖。謝青棠的神情舒緩了下來,微微上揚的嘴角勾起了那么一抹溫馨的笑意,她的眸光明亮,一切陰暗都無處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