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哪里來的畫像
婉妤出來之前,人群議論紛紛,對著那些東西指指點點。 “這侯府可真夠讓人開眼界的,當年侯夫人十里紅妝,你們這些小輩沒見著呀。” “哎,有那一句話叫什么‘投我瓊瑤,報之以破爛,這太欺負人了……” “真是活久見啊,高門也不過如此……” 在議論聲越來越大時,婉妤出來了。 婉妤站在臺階上,背脊挺得直直的,那么柔弱可憐地,含著眼淚看著馬車里的阿瑯。 她的臉上滿是不明白,不理解,又仿佛被這一切傷了心,之后兩滴清淚落下。 這晶瑩的眼淚令人心碎。 雖她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卻絲毫沒有居高臨下的樣子,叫人看起來仿佛是阿瑯在欺凌她似的。 她姿態婀娜,神情楚楚。 這份美麗還有脆弱,此刻跌倒塵土里無依無靠的樣子,越發叫人心軟同情她。 圍觀的人群,四面的議論聲慢慢越來越小。 眾人都不忍再去說侯府不好。 甚至有人發出疑惑,“這侯夫人有兩女,為何這位六姑娘把嫁妝全拉走呢?” “就是兄弟分家產,那長兄要贍養爺娘,也只是分一大半走。” “這位六姑娘可真狠,一下就把全部嫁妝拉走了。就不留點給meimei。” 也有那立場堅定不移的,搭話。 “這些嫁妝,哪怕十里紅妝,還能有侯府整個產業大。” “說不定人家就是想用這么點嫁妝打發了六姑娘呢?” 阿瑯不愿在人前糾糾纏纏,對婉妤的話,以及眾人的指點均是扯扯嘴角,不可置否。 蕭珩問她,“你還有什么貴重東西要帶嗎?” “沒了。”阿瑯一派淡然,“老太太給我的一身衣裳留在小院里呢。” 蕭珩點頭。 眾人聽著,原本傾向婉妤的心又拉了回來,額外的涌上一陣心疼。 “既然都好了,那就走吧。”蕭珩示意御林軍把那些開了的箱子重新裝好,還朝顧大老爺笑了笑。 不過,眼里卻沒什么感情。 留下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 至始至終都沒有理會婉妤。 婉妤修為高深,遭遇到這樣的冷遇,居然依舊一派端莊哀傷。 “jiejie,我們是至親姐妹呀,侯府就是我們的家,你這樣,讓爹娘如何安息。” “我本以為此生和jiejie相逢無望,誰知天可憐見,叫陛下找到了jiejie,讓我與jiejie重逢。” “jiejie一定不能想象,當時我有多么歡喜……” 阿瑯有些戲謔地看著婉妤,打斷了她, “你說與我相逢很是歡喜,那為何不見你阻攔老太太對我的苛刻呢?” “就算你同在老太太手底討生活,那也不見你私底下給我一兩聲好言語。” “是以,你是歡喜還是驚嚇?” “你怎能如此說話?”婉妤既驚又惱,“我是真的歡喜,想要姐妹情深,你怎能如此揣度。” 她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不論如何,血濃于水,我對jiejie的情分都不會變的。” 阿瑯看著振振有詞,滿嘴親情家人的婉妤,她指了指那些箱籠,以及破舊的‘紅木’家具。 “這不是我逼迫你們做的吧,是我不要家人,還是你們做得絕呢?” 這算是回敬了婉妤的那句‘此生相逢無望’了,就是因為無望,才會把所有的一切都理所當然的視為己有。 等到阿瑯回來后,才會想著拿些上不了臺面的玩意兒來敷衍。 只是,萬萬沒想到,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揭發。 阿瑯聲音緩慢,清晰,冷漠,“我的名聲回上京后就從來沒好過。其實這不算什么。” “今日所為,不過是往后多些傳聞,讓人嘴里多些談資罷了,這些日子,聽了,受了。” “希望婉妤姑娘往后,也多多的習慣。” 婉妤心頭劇烈跳動,直愣愣地看著阿瑯,哀哀懇求道, “jiejie,我并未有意的啊,你也知道,爹娘都沒了,我一個女孩還能如何呢?” “看見你回來,我不知道多開心,終于有jiejie了,可是你對誰都拒人千里之外,我也是怕被你拒絕啊……” 阿瑯冷笑,還不如直接說不想熱臉貼冷屁股更好聽一些呢。 她一字一句道,“是么?那上京里的流言是如何傳起來的呢? 婉妤一陣天旋地轉,幾乎連站也站不住,“你,你,你……”她定定神,“我什么都沒做,你不能為了洗清自己,就血口噴人。” “我從不無的放矢。”阿瑯的目光就仿佛射箭時看著靶子一樣,冰冷, “那個傳流言的下人想來你知道是誰吧?那個下人和你貼身丫鬟蕓枝的關系需要我說出來嗎?” “還有他是在何處,何地,與何人,說了什么話,也需要我在此說出來嗎?” “那被捉住的人已經下了牢獄,想來過兩天官府會上門來。” 婉妤站直身體,重重抹去淚水,自嘲的笑著, “好,我全明白了,jiejie這是要與侯府劃清界線了是嗎?好,你既視我們若蛇蝎之人,那我們也不用上趕著去巴結你。” 她覺得再與阿瑯說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了。 顫顫后退數步,甩袖回府。 人群散去,街上重歸安寧,侯府的后院也是一片安靜。 每個下人都收攏著肩膀,腳步輕輕,大氣不敢出。 婉妤惶惑不安的回到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直起身子,對于婉妤出去她很不高興,冷言冷語, “都和你說了,那是個冷心腸的,你出去也無濟于事,不過是把侯府的面子給再丟一次。” 老太太坐在床沿,喝著碗里的湯藥,接過張嬤嬤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婉妤這會心煩意亂的,根本就不想聽老太太說這些。 她本該富貴榮華的一生,是哪里出了錯?一切一切都是從阿瑯回來那日開始的吧。 她閉了閉眼,好在,宮里總算是同意她和七皇子的婚事了。 以后,總還是有她一飛沖天的日子。 起初,她以為阿瑯就算知道在外頭傳謠的人是管事的兒子,那也不會牽連到她。 畢竟,老太太的所作所為,在上京廣為人知。 可既然阿瑯知道了那管事和她身邊丫鬟的關系,那就要做準備才行。 還有,七皇子那邊,既然宮里松口了,還是要盡快將婚期定下來才好,以防夜長夢多。 她耐著性子安撫了下老太太,回了院子,讓心腹丫鬟蕓枝把那管事的兒子叫來。 管事的兒子叫張青,是侯府的家生子。管事從前是靖安侯的心腹。 婉妤小時就認識張青,從前她跟著靖安侯練武時,張青就在旁邊作陪,也算是一起長大的。 不過,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還是得感謝靖安侯,他不想很多人知道婉妤會武,說這也算是一種保護。 張青來得很快,婉妤屏退左右, “青哥,你坐下。” 張青點頭,坐在婉妤的對面, “姑娘,今日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六姑娘也真是太過分了,果然是個沒教養的,這樣急慌慌的就要分侯爺和夫人的財產。” 一開始,張青也是不愿意幫著婉妤去散布阿瑯和侯夫人明惠雪的消息。 他心疼婉妤,自幼看著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姑娘,沒有半點架子,喊他哥哥。 突然,她就把排行和婚事都讓了出去,就因為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雙生jiejie。 婉妤明面不說,他卻知道定然是傷心的。 起先,婉妤讓他去找人散布消息時,他是不樂意的,畢竟那也是侯爺的女兒。 可婉妤哭了,梨花帶雨,斷斷續續說出她的想法,說她不想傷人的。 畢竟是自己親娘和jiejie,是因為侯府如今很得帝王看重,烈火烹油的,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只有這樣自污才能自保。 她還舉了好些個例子,什么韓信,吳王之類的。 見婉妤哭,張青就已經扛不住,再加上又牽扯到整個侯府,于是就答應了。 婉妤顧不上張青的想法,她從旁邊案幾上的盒子中取出一疊銀票交給張青。 “青哥,這些銀錢勞煩你給那幾位散消息的人,讓他們忙了一場,聽說有個人已經落了大牢。” “官衙肯定是要查其他的人,他們要躲上一些時日,總是需要銀錢過日子的。” 張青有些愧疚,事情是他沒辦好,沒找好人,還連累了婉妤。 他有些自責,“也怪六姑娘,她要是沒回來,根本不會有這么多事,她不能體會你的苦心,還如此遷怒于你,竟連夫人的嫁妝也全奪了去。” 婉妤苦笑一聲,“青哥,莫要這樣說,jiejie做的沒錯,她沒在爹娘身邊長大,總是會郁忿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她把銀子遞在張青,張青也沒再說什么,就想著拿著這些銀子去給婉妤善后,不能再出紕漏了。 那些散消息的人都是幫閑,見銀子行事,要讓他們躲起來,怎么也得一兩年。 張青拿著銀票悄無聲息的出了婉妤的院子,隔日一早去了幾處地方,將銀票一一給了諸人。 回到侯府已經是晚間,桌上還留著飯菜。 張青摸摸肚皮,奔波了一天,饑腸轆轆。 盆架上正好有清水,他將手放入水中搓洗,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的手有些發青。 舉起來看看,又和平常一樣。 張青搖搖頭,只覺得自己應該是餓慌了,眼睛有些發花。 仔細擦拭干凈手中的水珠,張青端起飯碗狼吞虎咽,沒驚動家人,倒頭就睡。 翌日,侯府后院下人住的地方,傳來聲聲凄厲的哭聲。 * 且說阿瑯離開侯府后,看著御林軍把馬車上的東西都放到皇后賞賜的那間宅子里。 蕭珩手持馬鞭,看著眾人忙活,淡淡朝后瞥了一眼,說, “你看起來一副精明相,依現在看,腦子也沒多好使。” 這一句話刺激的阿瑯想罵人,她想到面前之人是郡王大人,是王爺。 只能勉強忍道,“多謝王爺夸贊,不過王爺憑什么說我腦子不好使。” 蕭珩心想簡直愚不可及,他難得發善心,沒想到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阿瑯竟然還沒反應過來。 他神色淡淡的,語氣也是漫不經心, “剛剛你何須對侯府的人好面色,就該一巴掌上去。” 他和那位七姑娘沒接觸過,短短一個照面,就沒好印象。 那一聲聲的,分明就是在控訴阿瑯攀上了皇后這個高枝,就不要侯府這個家了。 那惡意幾乎毫不掩飾,這種情況,阿瑯還不一個巴掌上去,等什么? 阿瑯立即聽懂了蕭珩的意思,他一眼能看出來的事,她怎么會不知道呢? 她垂眸,看著忙碌的御林軍,忽然想起那次蕭珩和她說的巴掌故事,笑了笑, “王爺沒法理解也沒什么,你是無法明白那種明明得到過,又都失去。” “你更無法理解,那種無路可走,卻必須走出一條路的心情。” 蕭珩不知道她為何說無路可走,明明皇后很喜歡她呀,有了皇后的喜歡,她可以在上京橫著走。 只是,他也聽到心中細微的碎裂聲。 無路可走,卻不得不走。 他怎么會不懂呢? 阿瑯看著最后一個箱籠被歸置好,秋日的風吹起來有些涼颼颼的。 她攏了攏衣袖,自嘲地笑了,“算了,和你說這些做什么呢,你不會懂的。” 父親的死,就是個大大的謎團。 千頭萬緒,她不知該從哪里下手才好。 蕭珩握著馬鞭的手背在身后,默然不語地望著屋檐,他怎么會不懂呢? 他出生尊貴,論出身,除了太子等人,大概沒人比他更高了。 可是那有什么用? 他有爹娘,卻好像沒有爹娘,如果不是帝后,陳夫人等,他不知道能否活到現在。 他也想起,上次裕王府被劫殺,回府已經是天邊泛起云肚白。 沉睡的上京,正在慢慢蘇醒。 他的母親,老郡王妃坐在他的屋子里等他。見著他,顫抖的聲音響起, “不論你信不信,阿珩,我絕對沒有參與這個事,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居然那么喪心病狂。” 蕭珩站在門口,沒有邁進去。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們確實疏離了很多年。但是你要知道,兒子,這天下做娘的,絕不會去害自己親生的孩子。” 見蕭珩沒有回應,老郡王妃站起來,“阿珩,你聽到娘說的嗎?” 蕭珩看著虛空,終于開口,“你不會害我,你會在別人害我的時候,什么也不會做。” 假如,他真的被送到凌瑯閣人說的那些地方,想必老郡王妃不會承認的。 只會掩蓋住這樣的丑事。 老郡王妃沒說話。 “這么多年過去,一直都是這樣,母親,你一點都沒變。”蕭珩低沉的聲音,仿佛從寒潭里流出。 “不論是我還是兄長,對你來說不過是個附屬品,你對我沒有母親該有的責任感。” “我好,你無所謂,我淪落,你就在一旁看著。” “我是你隨時都可以被舍棄的,就和當年一樣。” 老郡王妃踉蹌著想要撲上來,被蕭珩身后的甲一上前攔住。 “不是這樣的。不是的……當年……“ 蕭珩輕笑,“我和兄長的意愿,性命都放在你自己的意愿,利益,性命,甚至你的娘家之后。” “所以,你勾連凌瑯閣的人要暗殺我也好,要送我去小倌館也好,甚至是山林里自身自滅也好,我都不會太意外。” 老郡王妃被說的面皮發紫,大叫起來,“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這么做的。” 蕭珩背過身去,“這一次,我還了你的生恩。” “你帶著你的兒子在這座府邸可以繼續過下去,只是,希望下一次考驗來臨,不要忘記你今日說的話。” 他大步跨下臺階,出了王府,跨馬揚鞭。 阿瑯的思緒被蕭珩弄的亂得很,心情也很復雜,心里一想到最近碰的事情,就沉甸甸的。 原本看起來生氣勃勃的人,這會也宛如失去水的魚兒,沒了活力。 她轉過身去,上馬車,她怕自己會拿著蕭珩發脾氣。 才剛上馬車,蕭珩也跟著上了馬車。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她。 “剛剛是我不對。” 阿瑯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在這里。 蕭珩又說,“剛剛我應該上去給她十巴掌,打爛她的臉皮。” 阿瑯還以為他就是諷刺她幾句,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是想要動真格的。 蕭珩頓了一下,又道,“上次曾同你說過我被人救的事,我最近發現了那個‘小騙子’的蹤跡了。” 阿瑯原本的話突然卡在喉嚨,有些冷汗冒出來。 江叔江嬸上京,那匹馬兒自然也帶到了上京,如今正在城東院子的馬廄里悠閑地呆著呢。 阿瑯有些心虛地看了眼蕭珩,看著那張俊面,又把眼神給挪開。 蕭珩悄悄地彎了彎唇角,見好就收,再沒說話。 回到宮里,皇后娘娘聽了派去宮人的稟報,頓時氣壞了,晚飯都少吃了一碗。 之后為了補償自己那少吃了的一碗飯,她把皇帝的私庫都翻了一遍。 總之,把好的,貴的,稀有的,都搬出來給了阿瑯。 不僅皇帝私庫的東西,還讓御造監的人去各地采買新東西。 總之,要讓所有人知道,阿瑯那是有人疼愛的,不要隨便欺負。 …* 因為帝后松口七皇子和婉妤的婚事,原本被皇后禁足的淑妃也被放了出來。 既然帝后沒有賜婚,那就不會派禮部官員去cao辦這場婚事。 淑妃只有七皇子這個兒子,雖然沒有從宮中討來賜婚的旨意,不過淑妃是除去皇后之外,唯一有孩子的嬪妃。 也算是宮里比較得意的人了。 太子病弱,不能成婚,七皇子的婚事就特別的引人注目。 淑妃就想著把這婚事給弄的風風光光的。 她仿佛要把那些壓抑的,七皇子不能封王的怨氣都發泄在這場婚事里。 讓人知道七皇子的風光。 因此,讓人去侯府下聘時,赫赫揚揚無數的聘禮,風光無限。 靖安侯府因為這門婚事越發榮耀體面。 只不過,唯一不好的是,欽天監傳來合婚期的時候,最近一年都合不到好日子,得兩年后才有好日子。 最近倒是有個好日子,不過,那是兩個月后。 按照淑妃的意思,這日子太近了,沒辦法辦得隆重。 不隆重,那就配不上七皇子的身份。 所以,淑妃給否了。 兩年后就兩年后,大不了給七皇子多安排些侍妾就是了。 靖安侯府里,婉妤聽到外頭傳進來的消息,面色陰沉沉的。 兩年后…… 到時候還不知道有什么變故呢。 她可沒忘記,丞相府可是對七皇子虎視眈眈的。 韓明珠看起來淡淡的,還不知道怎么想往七皇子府里鉆。 絕對不能這樣。 只是兩個月,讓她凄凄慘慘的嫁入到侯府,那也是不行的。 顯得她太不值錢。 婉妤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掙扎了一下。 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 阿瑯在皇后宮里住了下來,皇后對她放松了不少。 她就多了很多空閑的時間,這些時間,她大多都在皇后的藏書閣里度過。 皇后的藏書閣不算大,不過才兩間房。 阿瑯準備花些時間把這兩間房的書都看一遍。 這日用了早膳,她又去了書房,按照昨日的進度,抽出一本書來。 誰知,抽出一本書,帶出了夾在中間的一副畫軸。 阿瑯彎腰去撿,拍拍上頭的灰塵,展開畫軸。 先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幾個大字。 阿雪小像。 阿雪! 阿瑯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極快。 這是皇后的筆跡。 她從來沒見過生母的畫像,自己沒提,別人也沒想過要給她看。 今日終于得見了嗎? 她靠在書柜上,慢慢地展開畫像。 只是,當畫像展開在她的面前時,她險些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