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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夜闌京華在線閱讀 - 夜闌京華 第91節

夜闌京華 第91節

    何未裝聾作啞,把他一只手的指甲修剪完,見他仍帶著趣意,等她說。

    “你那天受傷醒過來,”她小聲說,“盯著我看,我感覺到了。”

    那天,她微微低著頭,靠在床邊沿,握著小剪子,總覺被什么籠住。她自幼隨二叔學習應酬,對人的目光極敏感。在微妙的氛圍里,抬頭也不是,停下也不是,她在不安和若有似無的心悸心動里,對著窗簾縫投進來的一道亮光,佯作聚精會神地剪小指指甲。

    彼時,謝家少將軍對她來說是一個陌生的救命恩人。

    鬼使神差地,她在賣金件兒的鋪子里,見到了極相似的一把小金剪刀,便買下來,一用多年。

    紅黃相融的火焰,在燈里跳動搖擺。

    兩人在這個深夜,仿佛都被推回到軍閥混戰時。

    時間在耳邊夾帶著風,呼呼地吹過,帶來臘月寒冬的雪和冷意。

    南方的一個消失許久的男人,從廣州城的軍閥倒戈叛亂里僥幸逃過一劫,腹部傷重,剛能下地,便召集部下開軍部會議。一封急電送至公寓書房,他披著護國軍軍裝外衣,左手邊是革命軍缺軍餉的軍報,右手接了短短一行字的電文:謝四與其子被扣京中。

    握著電文的謝卿懷,自反袁后便決意長留南方禁煙的人,從未想過,于北伐前,須有不得不北上的一日。

    他對折抄寫電文的紙,插在了兩份軍報當中,問身邊的副官:“到過北京嗎?”

    年輕的林驍怔住。電文機密,無人閱覽過,包括心腹副官。

    “我在四九城有個宅子,過去叔叔住過,在一個……”他似在思索,面容上不見喜怒,平靜語氣中藏著幾不可見的謹慎,即將面對生死危機的謹慎,“叫百花深處的胡同。”

    第75章 祈愿九州同(5)

    謝騖清到北平第二日,何家九爺派了帖子去平津兩地的老宅子。

    那些個隱居在天津和北平的大小軍閥和脫了軍裝的將軍們,多在平津兩地投資實業,有煤礦、銀行等產業,收了九爺的帖子,總要給幾分薄面,著家中小廝回了口信,必會捧場。

    何未陪九叔先至,她推著木輪椅,沿走廊往內去。

    “從北京改名到北平,這泰豐樓倒是從未變過。”何知卿道。

    何未輕“嗯”了聲,在輪軸轉動的微微聲響里,和身旁的客人們擦身而過。

    今日泰豐樓包了場,往來行走的人雖大多未著戎裝,從腳下長靴,到皮鞋踩踏地板的步伐,都能辨出是昔日各省軍閥的舊部。男人們三兩聚在一處,輕聲討論長城以北的戰況,何未聽得不甚分明,時不時有“察哈爾”、“多倫”和“保定”冒出來。

    “保定那邊投誠不少人了,”有人說,“只有紅軍那一支堅持不退。”

    “日本人重兵逼近,南京下令圍剿,”另一個輕聲道,“不投誠,等著死嗎?”

    “九爺,”泰豐樓老板遙見何未和何知卿出現,迎上來,對著何未打了個禮,“二小姐。”

    “今日沒疏漏吧?”何知卿問。

    “九爺吩咐了,可不能有疏漏,”老板低聲道,“單隔出來的包間兒,在大廳東面,今日大吉的方位,祝九爺促成好事。”

    因老板親自引路,交頭接耳的男人們略頓住,留意到這兩位沒帶小廝、丫鬟的人。其中有聽聞何家九爺腿腳不便的,猜到這是今日做東的主人家,率先點頭招呼:“九爺。”

    一時間此起彼伏的“九爺”,淹沒了方才對同盟軍的私下議論。

    照老慣例,宴客的地方被屏風連成墻,隔開了。

    這一回散客多,隔了四個方位,端著菜往來穿梭的人,進出四方包房。而只有東面那處,備了戲班子。而今年輕人追捧影院和舞廳,老輩兒的還是以戲曲為正統。

    宴客老人,沒個戲班子,就是主人家不懂規矩了。

    何未推著輪椅上的九叔繞過屏風,停步在白漆架子旁,上頭被老板提前擺滿了木槿、蛇目菊、龍膽和蘭花。離屏風最近的圓桌上,有位穿著青綢薄絲的中年人,正翹著二郎腿,把玩著手里的茶盞,他一抬頭見是何知卿,冷淡的眼睛里有了一絲暖意:“九哥來遲了。”

    何知卿一擺手:“出門前喝藥,耽擱了。”

    他拉何未的手腕,把她引到輪椅跟前:“這些個,都是在天津租界久居的前輩,不常露面的,”說完,為大家引薦,“這便是我的二侄女。”

    另一位穿著棕色長袍、兩鬢雪白的老者笑:“何二的女兒。”

    “就是了,就是她。”何知卿道。

    何未正式接掌航運,手握運輸大權,已在軍閥混戰后期。

    她和二叔、九叔并非一代人,與他們相熟的都是老派陣營的人,她身為晚輩,被引薦過,就該斟茶敬酒。何未在九叔的目光暗示下,持酒壺,為圓桌旁碗筷旁的一個個夜光杯里,傾倒酒液。倒滿第三杯時,屏風后,有細微的人聲交談。

    她手微停住一霎。

    屏風后,獨自走進來一個男人的身影。

    他未著戎裝,穿著襯衫長褲,手挽著黑色西裝上衣。為避人耳目,戴著一副黑色鏡片的遮陽鏡,頭發微向后攏著,活脫脫一個逛罷琉璃廠或煙袋斜街,再來此處吃花酒、等著半夜叫局的公子爺。

    滿室寂靜。

    她佯作不覺,壓下抬眼看的欲望,倒下第四杯。

    那棕色長袍的老者忽然一笑,立身而起,迎上前,熱情地伸展雙臂,在層疊交錯的燈影里擁住了姍姍來遲的男人,連聲叫著“世侄”。余下數人熱淚盈眶,有的說,沒想到你小子還能活著回來,有的則感嘆,謝家的男兒都不容易……

    何未倒滿第七杯酒,和他的目光交錯而過。

    謝騖清被軟禁那年,她從未接觸過和他打交道的人。而今,算見了一次。

    這里有謝老將軍的故友,也有昔日在京城軟禁過謝家四小姐和他的幕后主謀,如今都仿佛見到在抗日戰場上僥幸活下來的世侄,紅眼眶的有,心疼的有,或坐或立,圍攏著謝騖清這個后輩,噓寒問暖。

    謝騖清摘下圓鏡片的遮陽鏡,謙遜回應,微笑有禮。

    棕色長袍的老者拉謝騖清在桌旁坐下,忽地想到什么似地,瞧著他與何未,笑了:“二小姐該與我這位世侄是舊相識了。”

    何二小姐同謝家少將軍的過往,哪個沒聽過兩句。

    只是關系撲朔迷離,真相難見。

    何未淺淡一笑:“是,舊相識。”

    謝騖清將西裝外衣遞給身后便裝的警衛員,平靜道:“我與二小姐早是知己。今日得見數位伯伯,還是仰仗了她和九先生。”

    “你想見我們,何須外人牽線?”有人道。

    “謝家和我們的交情,并不比九爺的淺。我們與你父親都曾是同袍,”另一人道,“清末時,我在湘江被圍,是你父親派兵過來解了困。”

    何未挨著九叔,坐在謝騖清的對面,和他隔著兩米寬的圓臺。

    她瞥見青綢薄絲的中年人輕巧揮了下手,戲班子的人默默抱起鑼鼓家什退了出去。

    青綢薄絲的中年人笑著,兩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傾身向前,望住謝騖清。

    “你我年紀相仿,我父親曾說,謝家于他有恩情在,”中年人遺憾道,“如今謝家剩得人不多了,有能伸手的地方,在座的無人能推辭。”

    他雖年紀輕,但顯然地位高,話音平緩,但擲地有聲。

    在座沒一個不是千年的狐貍,若不然,怎會從軍閥混戰走到今日。謝騖清借由何家九爺的宴席,悄然現身北平泰豐樓,絕非偶然。

    他想要什么,兩個圓桌旁的人,都在暗自盤算,權衡利弊。

    但不約而同地,面上盡是和氣的微笑。

    謝騖清亦是微笑:“謝某,剛從察哈爾的戰場下來。”

    青綢薄絲的中年人意外:“多倫那里?”

    謝騖清頷首。

    “多倫一戰,打出了軍人的骨氣,”中年人立刻道,“謝將軍的品格令人欽佩。只是……”那人似憂心謝騖清的處境,眼中有著憐惜,“今日的同盟軍,已至絕境。”

    何未心頭一窒。

    “你我今日初見,本不該如此直白,但以我們兩家的關系,只怕日后九泉下無顏見我父親了,”中年人將青綢薄絲的長衫撩開,露出馬褲和布鞋,他神情肅穆地盯著謝騖清,輕聲道,“情勢遠比外界傳得更嚴重,你們的軍報也絕不會詳細到如此地步。南京讓何姓將軍親帶兵,十六個師的兵力調去對付你們。”

    他說完,低聲強調:“十六個師,只多不少。”

    她遙遙看向謝騖清,這個共識藏在每個人心底,但一個陌生人直白道出真相,這種刺痛感……她并非局中人,卻如被刀剜進了心里。

    “世侄,”棕色長袍的老者見謝騖清不說話,嘆氣道,“識時務者為俊杰。這話雖老舊,卻不摻假。日本人啊,一兩日打不退的,須從長計議。”

    大鑼突然敲起來,且特別急,“嗆嗆嗆嗆”地敲在人心上。

    方才被屏退的戲班子,不知被哪個包間的人叫去了,開了鑼。

    那青綢長衫的中年人微蹙眉,似嫌吵鬧,可轉念想,如此才更益于私密談話、避人耳目,索性放任外頭的昔日下屬去胡鬧了。

    中年人見謝騖清不言語,親自拿了酒壺,為他倒滿了一只空著的夜光杯。清透的酒液,注滿薄如蟬翼的碧色酒盞,美得令人驚嘆:“多倫一戰,確實戰出了軍人的骨氣。可你們沒有補給,糧食到彈藥是打一天少一天,能撐到幾時?我也是帶過兵的人,深知你們的艱辛。騖清兄,我安排你隱居天津,擔保在華北無人敢動你。隨弟弟我快活幾年,不要為難自己了。”

    謝騖清慢條斯理地端起酒,喝了半杯。

    何未像感受到,北地特有的辛辣酒液,從他的咽喉滑下,直至肺腑。

    “謝某這次來,”他右手虛握著那只夜光杯,透過杯壁,能見余下的小半杯酒液,仿佛凝固在了杯子里,沒有一絲絲的晃動,“想問諸位借兵。”

    從謝騖清邁入這間包房,就明白要面對什么、隱忍什么。

    以他過去的脾氣,面對這種背棄民族立場的言論,絕不會聽到此刻,便會起身而去。而今日,他是來求人、求兵的。

    “借兵,打日本人。”謝騖清道。

    “軍隊補給,可以想辦法,”謝騖清又道,“但投誠的將領和兵士一走,兵少,城守不住。好不容易拼死打下來的土地,又要被日本人奪走。”

    他最后道:“抗日,確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但輕易就丟了多倫,我對不起死去的人。多倫一戰,鏖戰數日,最后都是拿著大刀沖鋒陷陣……死于城下的人,血都未干,我怎么敢……讓多倫,再淪陷。”

    第76章 祈愿九州同(6)

    棕色長袍的老者轉著手上的扳指。

    濃艷碧玉,繞著布滿皺紋的拇指,緩緩打著圈兒:“既說到如此地步了,我也說句實話,一句不當對你說的話,”老者泛灰的眼珠子,定定凝住一身京城貴公子扮相的謝騖清,“西北軍扛不住的,遲早要散。到時候,只剩下你們紅軍的幾千人……世侄啊,你須提早打算了。”

    外有飛機大炮輔助的日軍重兵逼近,內有十六個師的兵力,在座都是領兵殺出過自己地盤的軍閥,如何看不出,這將是一條死路、絕路。

    何未強壓著一口氣,喉嚨口火辣辣地疼。

    她欲起身添酒,手被九叔按住。九叔對她搖頭,身為一個男人,他更能體味謝騖清此刻的心境。老者那一番話,既回避了借兵,又強調了同盟軍的境況,已算作答。

    何家從商,于軍隊這一脈算個局外人。他們叔侄兩個摻和不進去的。

    “清末亂局,出過多少名將?”老者又道,“北吳南蔡,一個被部下暗殺,一個年紀輕輕病死異鄉,他們傾盡心血,推翻了前清,可后來呢?袁世凱要做皇帝,各路將領揭竿而起,那時倒是我們軍人的天下,是我們的好時候,回頭看,風光過的人,不是客死異鄉,就是寓居天津。年輕時,都有一腔熱血,闖出一番功業,老了才看透,再大的功業,也逃不過世代更迭的命數。世侄啊,須看開些,如今能活下來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了。你我皆是。”

    老者嘆口氣,又道:“我們手上的這些兵,都要防著南京,也算是我們最后的家底了,誰都不敢妄動。南京的調令過來,讓我們去圍剿你們同盟軍,我當沒看到,這是如今唯一能為你們的事了。”

    “日本人的間諜面見過這里在座的每一個,勸我們去關外做事,我們都沒見過,”那青衫中年人道,“為家國民族,也算盡忠了。”

    謝騖清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僅剩了三根。

    他無法反駁,只因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