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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誘宦在線閱讀 - 誘宦 第17節(jié)

誘宦 第17節(jié)

    “好!”梁羽州亦撩了衣擺起身,執(zhí)起案上折扇朝門外一揮,“正好今日新仇舊恨一起清算!”

    眼看著眾人揭竿而起,云禾遣散眾姐妹去應(yīng)酬其余酒局,自往袁四娘屋內(nèi),“媽,叫相幫備好車馬吧,jiejie一會子就能脫身回來了。”

    四娘且應(yīng)且嘆,“本想叫你姐妹去代局的,偏那祝斗真得罪不起,不然何故生這一場事。”

    “您快別想著代局了,即便得罪得起祝斗真,jiejie也是不愿意叫人代的。”

    觀她抿唇竊笑,四娘眉心輕結(jié),“這倒怪了,秋丫頭是最煩這祝斗真的,怎么偏生今日生出這個計來也要到留園去?”

    云禾搖著扇,丫鬟姨娘獨(dú)在門內(nèi)等,她則拉了四娘更往屋里幾步,附耳說了一段暗風(fēng)暗月的故事。

    四娘兩個眼珠子瞪得滴溜溜的圓,“我聽你這意思,未必是你姐對這陸公公動了凡心不成?”

    說起來,云禾當(dāng)年趕著芷秋后腳便被袁四娘買了來,姐妹幾個一處吃、一處睡、一處學(xué)藝,比血親姐妹還要親些。正是一根蠟燭自有一個籠來罩它,滿個堂子里,云禾只肯聽芷秋的話。

    自然,亦是最懂芷秋那一個,姐妹倆一個眼便能深會其意,“姐哪里肯跟一個人說呢?是我自己猜的。我看她是想,就是掛礙著咱們的身份,便只在心里想想罷了。要是不喜歡他,做什么這一個月病懨懨的不高興?好了,我去了,集賢樓那邊還有局。”

    四娘驚魂未定,聽見她要走,方忙回神來將她叫住,“噯,我說你,你樓上那個方舉人還要在這里住多久?總住下去,叫客人曉得了,你臉還要不要了?你這一月為了他,推了多少住堂的客?再如此下去,我看你是要叫我跟著你喝西北風(fēng)啊?”

    “哎呀媽不要嘮叨了,”云禾扭過臉來,滿是個不耐煩,“就回家去了,若不是他臉上有傷恐叫他老娘見了憂心,他亦不肯長住在這里的。如今傷好齊了,過兩日就回家去。對了媽,快吩咐廚房里做幾個菜給他送上去,他夜里要讀書,熬不住。”

    “曉得了曉得了,我袁四娘真是不知打哪輩子欠你們姐妹幾個的?!討債鬼似的來折騰我……快滾滾、去應(yīng)酬局子去!”

    媚骨天然地笑過,云禾搖曳身姿,步入冷蓉蓉的月色里,月亮底下,自有另一顆鶻突的心等待著脫身。

    脫身的時機(jī)隨梁羽州張揚(yáng)的氣勢一齊到來,身后跟著七八年輕相公,虎虎生風(fēng)地闖入廳上。恰見那趙連成正環(huán)著芷秋一把楚腰搖頭晃腦地賦詩,登時怒火直沖天靈蓋。

    未及他人發(fā)問,他搶先行到案前,怒眼囂張,譏目橫瞪,“趙連成,你那少爺脾氣只在你府上擺擺便罷了,休要使到我面前來,我梁羽州不慣你這個毛病!”

    一壁怒斥,一壁揚(yáng)手掀翻了案,登時笙歌驟停,風(fēng)月頓歇。姑娘們花容失色地退至一邊,晚夏急朝丫鬟吩咐去叫mama。

    芷秋亦佯作慌亂,忙上來掣他,“這是做什么?好好的,到人家堂子里來鬧什么?你快回去,我一會子便來了。”

    見此,趙連成趁機(jī)便要羞辱梁羽州,掣過芷秋的手,滿目不屑與挑釁,“梁羽州、哦,不是,是大舅兄。舅兄才剛被岳父放出了家門,不說老老實(shí)實(shí)的,怎么反倒生起事來?就不怕再被岳父大人關(guān)在家里出不來門?”

    梁羽州哪忍他當(dāng)眾揭短?拉過了芷秋到一旁,掄起拳就朝他面上砸去,身后眾人見他動了手,便跟著挽起袖口逮著人揍。

    登時拳腳亂飛,咿呀齊作,叮呤咣啷滿是摔碗砸碟之聲。眾女倉惶失措,退避三舍。

    簇?fù)砝飻D出個雍容婆子,舞著帕子直錘膝,“哎喲喲、這是什么話說的?好端端的怎么打起來?快別打了、趙公子、梁相公、這都是一家子親戚,何故如此呀?快快快、快去拉著!”

    兩相幫得令去拉,卻被扭打一團(tuán)的公子相公們踹開,未知是誰扯著嗓子震懾起來,“老婆子別多事!少不了你的銀子!”

    眾女無奈,只在一旁閑勸,“快住手吧,別打了,什么事好好座下來說不行?”

    “就是就是,張公子,你快住手,叫人看著害怕呢!”

    芷秋故作憂心的聲音掩在人群里,漸去漸遠(yuǎn),“快別打了,梁相公、趙公子,這倒是我的罪過了,改日我做東,賠你二人的罪成不呀?……”

    且說著,且溜著門邊兒出了廳去,桃良三人迎面上來,“姑娘,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且等著你呢,咱們快些吧。”

    這一月,秘密的思念如同梅雨,偶時止炎熱,偶時又叫她早年斷掉的那根肋骨隱隱發(fā)疼。她想,陸瞻可不就是她那根壞死的骨頭麼,叫她幼年那些倔強(qiáng)的希望死灰復(fù)燃,又在絕境中保持著恬淡的沉默。

    即使無望,可他仍然被她稱之為“希望”,仿佛天上的一顆心,在黑暗的荒原里,指引著快要瘦死的駱駝。即使走不出困局,亦沒那么孤獨(dú)了。

    芳裙掩步去到留園,陸瞻果然在那里,用平淡的眼色掃她一眼。其余一律都是舊相識,沈從之、祝斗真、再有布政使姜恩,才剛敲定了由祝斗真去接賑災(zāi)官銀糧食一事。陪局的惠君、玉婷、芍容幾人才到,后是芷秋姍姍來遲。

    眼見倌人到齊,即刻玳筵樂開。芷秋自在祝斗真身側(cè),男男女女相間而坐,臨坐便是陸瞻惠君二人,朝他二人雅態(tài)頷首福身后,用繡絹掩著砰砰亂跳的心安然落座。

    布政使姜恩亦是京官兒,未及四十的年紀(jì)。拈著三寸長的須朝芷秋笑過來,“好久不見芷秋姑娘,愈發(fā)的舉措多嬌了。”

    既說到她這里,芷秋只好把相思暫緩,將風(fēng)情提上眉梢,“姜大人盡是客氣,小女子不過是落花浮萍之姿,哪比大人身側(cè)的芍容meimei青春韶華之韻?”

    柔而不嬌的聲音是淡淡煙云,洇潤了陸瞻同樣長達(dá)一月的思念。他不禁斜眼錯了惠君去瞧她,水紅薄紗,小荷雅韻,便撫平了他心內(nèi)的狂躁,她總是能輕易做到。

    黯然出神之際,眾人舉盞飛觴,那姜恩隔岸舉杯而來,“我敬督公一杯,還要向督公請罪,您才到蘇州時,我手上正有公務(wù),往揚(yáng)州去了一趟,因此沒來得及給您與沈大人接風(fēng)洗塵,在此賠罪,您老可得給我這個面子啊。”

    按說姜恩官職從二品,又是身居要職,何必將一五品太監(jiān)放在眼里?可陸瞻乃天子近侍伴讀,又是司禮監(jiān)張公公的干兒子,多少忌憚。

    陸瞻待其亦是客氣,不比待祝斗真,添了幾分周到,“姜大人太過見外了,您是龔老的門生,又是龔老力薦的布政使,我是哪個名上的人,怎敢問您的罪?”

    說罷執(zhí)樽與其相碰,芷秋啞坐著,暗里驚駭他的圓滑,與在她面前竟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只等眾人暢談,偷偷拿眼窺他,觀他高高的鼻梁,如同威嚴(yán)的崔嵬,背后卻有著不為人知的溫柔與殘破。

    偏那惠君瞥見她的眼,再想盒子會上見過她與陸瞻,雖他二人從未提起,可惠君是風(fēng)月之人,有何瞧不出的?

    錦心一動,欲成全二人,雅笑巧言,“我看吶,這男男女女的坐在一處沒意思,還是男女交錯著坐開的好,也好行令不是?來,我坐沈大人陸大人之間,專盯著你二人暗地里通氣!”

    “姑娘放心,我冠良都不是那起小人!”沈從之拍案而笑,額角一個小小的疤,像極了一條嫩芽。旋即與玉婷調(diào)了座,抬眼就是芷秋,隔著案,就惱人地想起云禾。

    幾番踞蹐,到底是趁著沸反盈天的相談相笑之聲沖芷秋高高在上地睇去一眼,“芷秋姑娘,你meimei上回將我打了,你說她要來賠罪,這都一個月了,怎么不見來?”

    這一換,陸瞻自然就換到了芷秋身側(cè),面上正同姜恩說笑,卻聽見了沈從之“問罪”,疑心芷秋擔(dān)憂,捶下左手摩挲著的錦緞,在案下找到她的手,安慰似的輕輕握一握。

    一抹天水碧與一抹水紅的交接,猶似綠水紅葉的交匯,在芷秋心中泛起溫暖的漣漪,直蕩成臉上盈盈一笑:

    “沈大人不曉得,云禾原是想著要擺臺向您賠罪的,可您位高權(quán)重,跺跺腳我們蘇州府就要抖三抖,她實(shí)在怕怕您不寬恕她。因此日日同我哭,今日聽見我來,還囑咐我,要是見了您,替她求求情。我也沒什么好說的,沈大人最是個深明大義、宰相肚里能撐船之人,一定沒往心上去。”

    聞聽此言,陸瞻自惱自己多余的擔(dān)心,她是風(fēng)月高手,最善察言觀色,怎會懼怕?如是,叼著樽的唇薄薄笑開,松開了她的手。

    案下的風(fēng)情沈從之哪里得見?滿心都是盒子會那夜所見的風(fēng)情,在他心內(nèi)活活釀了一個月,釀得一壇成年老醋,開口即是酸,“我一個大男人,自然不會同一個小女子計較囖。可那日同我斗毆的那個男人,我已查清,聽說是個解元,姓方,來年還要到京參加春闈。我沈從之不好同一個小女子計較,但男人,可是能計較計較吧?”

    亂哄哄的酒案上,芷秋聽得心驚,險些忘了方文濡那一茬。借著替祝斗真篩酒的功夫,斟酌遣詞,“嗨,那就是個窮酸舉人,還值得大人動氣?早被我mama亂棍打出去了,從此后不許他再踏進(jìn)我們院內(nèi)半步,大人何苦動這個肝火呢?”

    姑娘們背后圍站著丫鬟姨娘,捧著彩繪精致的匣,琵琶上裹著五光十色的錦。另有一片片朱唇嬌艷,無一不使沈從之想起云禾眼瞼下的朱砂痣,折磨得他整整一月不得安眠。

    想著果然動起肝火來,餳著兩個眼,唇峰似劍,“我沒芷秋說的那樣大的肚量。”

    芷秋心內(nèi)了然,提壺起身替他斟滿,“大人過謙了,今夜我回去就與云禾說,叫她親自到府上替向您賠罪,一切誤會都可解開了不是?”

    默然相笑的功夫,恰遇祝斗真輸了酒遞來一杯,芷秋接過飲下,抬眼即對上陸瞻泛冷的笑眼,直望祝斗真,偶然碰上她的眼,他便調(diào)目而去,不露痕跡。

    這一夜,他們始終沒說一句話,芷秋只聽見他與姜恩你來我往的客套,似乎比以往的局子更令他稍稍上心,亦令他虛假得更像一位官場中人。

    而案下相握一霎的手,仿佛一個夢,暫解了彼此相思。

    散席時,月兒西仄,時過三更,將明未明的黑暗中,芷秋那根肋骨驟然犯起疼來,在九曲橋頭扶住了一棵楊柳,蹙額瞧著陸瞻與姜恩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眾人俱在往門口行去,無人看見。唯有桃良察覺,挑著燈籠來攙她,“姑娘,怎么骨頭又疼起來了?”

    “想是要下雨了。”芷秋慢慢直起腰,借著桃良的力道緩緩前行,片刻方覺好些,“可帶傘了沒有?”

    翠娘奪前來一步,揚(yáng)一揚(yáng)同琵琶裹在一處的傘,“帶著呢,自打入了梅雨天,我時時都帶著的。”

    未幾果然落起雨來,驟還急,高轉(zhuǎn)低,細(xì)復(fù)密,一寸寸沾濕了陸瞻的圓領(lǐng)袍。馬車停在幾丈遠(yuǎn)的西角門處,他站在院墻下,像是在等黎阿則架車過來。

    實(shí)則在等什么,他瞞不過自己去。他得承認(rèn),盡管愛令他更加絕望,可這絕望里又生出絲絲縷縷的歡喜,像這零落雨絲,安撫了他總是guntang的身體。

    他想抬頭去看夜空里墜落的雨,卻看見油紙傘的邊緣,將他高高的個頭罩在其中。

    回首則是芷秋透過脂粉笑得有些憔悴的臉,“陸大人,怎么連傘也不打?淋了雨可是要著涼的。”

    陸瞻由她舉得高高的手里接過了傘,反將她整個身子罩住,答非所問,“你好像永遠(yuǎn)喝不醉?”

    “習(xí)慣了嘛,”芷秋仰著臉笑,兩道彎彎的月橋照亮了整個雨夜,“煙雨巷的姑娘,沒有幾個會喝醉的。你怎么還不走?”

    他下睨著她,淡淡的笑意是今夜金樽檀板之上一切虛假的笑容都無可比擬的,“等馬車過來,你的馬車呢?”

    正好黎阿則驅(qū)馬而來,頂著雨跳下車,“干爹,咱們走吧。”

    粗墁青磚上業(yè)已匯集了細(xì)細(xì)的水渠,沾濕了芷秋的繡鞋與衣裙。但她仍舊由傘內(nèi)退出來,用梅形紈扇擋在頭頂,“陸大人,你先走吧,我的馬車在角門上,我走過去。”

    她剛轉(zhuǎn)過身提裙預(yù)備著跨過一條水溝,卻猛地一翻,腳離了地。仰眼一瞧,陸瞻半個身罩著她,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貙⑺粗葟潈罕穑瓣懘笕耍氵@是做什么?”

    兩片眼皮子帶著輕微駭異、點(diǎn)點(diǎn)打趣,使陸瞻感覺自己這一霎像落在她網(wǎng)中的一條魚。他幾乎無奈地輕笑輕嘆,“我送你過去。”

    雨水沖洗著芷秋面上的脂粉,洗凈了那些積攢了一生的風(fēng)情,露出一個蒨璨可愛的笑臉,“那就有勞陸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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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57唐杜牧《泊秦淮》 《題新定八松院小石》《贈別》《金谷園》

    2468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華》《訴衷情·喧天絲竹韻融融》《浣溪沙·三月和風(fēng)滿上林》《踏莎行·綠樹歸鶯》

    ▍作者有話說:

    感謝小可愛們的喜歡與支持!

    第31章 風(fēng)情月債(二) [vip]

    夜雨打芭蕉, 桃良忙趕著將地上的傘撿起撐在二人頭頂,一路緊行。遐暨及角門處,最后一輛馬車在雨中佇立。相幫見這一行, 忙由車內(nèi)摸出傘迎上來接。

    那布履濺起的水花莫如鼓點(diǎn)落在陸瞻心頭, 令得他倏然憶起這一月他是如何思念芷秋的, 夙夜彷徨、食不知味。這一刻抱著這軟玉生香的身體,猶如魂魄歸體, 便將腳步一轉(zhuǎn),照著原路折回, “我送你回去。”

    桃良一行仍舊乘相幫的馬車,伴著漸收的雨滴與芷秋細(xì)風(fēng)一樣的笑聲, 二人鉆入車內(nèi)。這里是另一個雕梁畫棟的小天地,壁上掛著好幾個精致的香囊香袋,填滿了香料,有意地掩蓋著什么。

    馥郁的檀香襲擊了芷秋的心臟,她倏而止了笑,靜默地看著陸瞻不知由哪里翻出一件錦繡道袍將她裹住, 掣了廣袖將她露出的脖頸面頰細(xì)細(xì)擦拭。

    四目相接后, 陸瞻冷漠的面龐滿布柔情,“盯著我做什么?”

    道袍里伸出芷秋的手, 握一張絹?zhàn)诱褐嫔系乃椋澳阋矟皲蹁醯模觳敛痢!闭f話間就要掣下袍子,“你穿著吧, 蘇州下了雨還是涼的。”

    “我沒事, ”他將袍子撳在她肩頭, 方才端坐回去, 挨著她靠向車壁,“我體熱,淋點(diǎn)兒雨算不得什么。”

    芷秋斜抬了眼窺他,顛簸的馬車使她的肩磨蹭著他的手臂,隔著衣料仍舊燙得嚇人,“你這個人,怎么不懼冷?”

    一些隱秘的習(xí)慣被陸瞻隱沒過去,只選擇說起很少啟齒的舊年景,“習(xí)慣了,從前還沒給圣上伴讀時,我曾在宮中的冰窖里頭當(dāng)過差,在里頭時常一呆就是一二個時辰,天長日久,就煉出個不懼冷的身子。”

    涔涔雨珠融掉了芷秋兩腮的胭脂,露出東一塊西一塊的蒼白,似兩段斑駁的人生。她只覺冷,拉攏了袍子,將自個兒裹得密不透風(fēng),“我聽說有的吃不飽飯的人家會想著將兒子送到宮里去當(dāng)差,但其實(shí),在宮里也很苦吧?”

    窗外是一片明月,錯落的屋檐滴答滴答墜著水,清晰的響徹在安靜的長街。

    陸瞻撩著簾子的手掣回來,笑中帶著化不開的孤寂,濃郁得似車內(nèi)的冷檀香,“是,很苦。還沒給圣上做伴讀時,時常被人打罵,仗邢、鞭刑、針刑,太監(jiān)們折磨人的方式千奇百怪。什么臟活累活我都做過,在司苑局刨過土栽過花,在酒醋面局掮過幾十斤的面粉袋子,在內(nèi)織染局染過布,手浸在染缸里幾個時辰,浸得脫皮……”

    說話間將一只骨似竹節(jié)的大掌翻在眼前,皮膚干凈細(xì)膩,“那時候一雙手全是繭子,簡直沒法兒看。后來到了殿下身邊,有一回替他翻書,手上的硬繭劃破了典籍,被廷仗四十。”

    這些都不是最苦的,再往下,他的目光凝向黑漆漆的角落,似乎在里頭望見了惡鬼一樣的自己,“養(yǎng)傷時我托人尋來了宮里娘娘們用的潤膚膏子,連著涂了半個多月就好了。好得一個疤沒留下。你瞧,多難看……”

    他將比其他男人更加干凈光滑的手挪到芷秋膝前,白膩膩的皮膚上不見毛孔,卻鐫刻著他一生的恥辱,“其實(shí)那些苦都不算苦,皇城里有幾萬太監(jiān),混在其中還不覺著什么。最苦的是,離了宮里,你就是個殘廢、是個半陰不陽的閹人、是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

    始說半晌,芷秋未發(fā)一言,他撩開車簾借著半昧的天色去瞧她,發(fā)現(xiàn)她低垂著下巴,半張臉上閃著珍珠一樣的眼淚,一顆顆地墜在袍子上,朝花吐露的美感震撼著陸瞻。

    但他記得她曾說過,煙雨巷的眼淚是假的,故而也不敢堅信這眼淚是為他而流。但輕緩的笑音不像譏諷,倒像是安慰,“這又是什么花招子?我可不會因?yàn)榕说难蹨I心軟。”

    芷秋扭過臉來,雨珠混著淚珠,難辨真假,“我又不是為你哭的。”

    “那是為誰?”他吊起一側(cè)眉梢,注目滿是戲謔與溫柔。

    “為天下的可憐人罷了。”

    他笑了,由簾縫里瞧見馬車已轉(zhuǎn)入了煙雨巷,笑容便凝滯在英俊的面龐,“是你說要了解我的,你瞧,我說了你又哭。罷了,以后不說這些給你聽了,省得招出你一海的眼淚。”

    “以后”幾如一個繁華夢境的開端,芷秋獨(dú)自在心內(nèi)展開了無窮無盡的想象,想著想著,將淚眼彎起,“我們煙雨巷的女人麼是最會哭的了,一哭就是銀子,不過你放心,我又不訛?zāi)愕腻X,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