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遺漏的線索
第二天早上,沈尋剛洗漱完就聽到敲門聲。她本來不想應門,但一慌張,碰倒了牙刷杯,陶瓷杯砸在地上,聲音清脆。然后就聽到張子寧在外面喊:“尋姐,打碎什么了,沒事吧?” 她硬著頭皮答:“摔了杯子,我還在洗臉,你找我有事?” “有人從北京給你寄了一箱東西,我給你拿過來。” “你就放在門口吧,我一會兒自己拿。” “箱子挺沉的,我給你搬進去吧,”張子寧仍殷切地等在門外,“沒事,你先洗臉,我等著,等你方便了再開門。” 沈尋腦門上冒出無形的黑線,她瞪著房間里那個男人,卻見他笑得云淡風輕,好像完全置身事外。 她轉過身,慢慢擰開門鎖,把門拉開一條縫,朝張子寧干笑:“我這素面朝天的,真不好意思見你,你就放這兒吧,我可以自己拿……” “尋姐開玩笑呢,你素顏也美若天仙,”張子寧一邊貧嘴,一邊抱著箱子往里闖,硬是把沈尋給擠到了一邊,“再說,哪能讓你干這粗——” “活”字突然卡在嗓子眼,他猛地剎住腳步,盯著前方三米處,手里的箱子差點滑下去砸到他的腳。 “老……老大,”張子寧結巴著開口,表情跟撞到鬼一樣,“你為什么躺在床上?” 程立半倚在床頭,兩條長腿慵懶地交疊著,視線從手機屏幕移到他臉上,聲音淡淡的:“床不是用來躺的嗎?” 張子寧愣住——這個邏輯,好像沒什么問題。 但是,但是!等等!他抱著箱子,內心如經歷著一場狂風暴雨——他想問的是,這大早上的,為什么,為什么老大躺在尋姐的床上?而且,襯衫還松了兩個扣,一副很風sao浪蕩的樣子? “子寧,你要不要放下箱子?”沈尋在一旁弱弱地提醒,“你的手好像在抖。” “哦。”張子寧仿佛夢游般放下紙箱,杵在原地,看看表情平靜的程立,又看看臉頰微紅的沈尋。 “尋寶,你要不給他沏杯茶?我看他想留下聊聊天。”程立放下手機,看著沈尋,微微一笑。 “不,不用了!”張子寧差點跳起來,一邊擺手一邊往后退,一不小心還撞上了椅子,“我不喝茶,我從來不喝茶!” 砰的一聲,門被牢牢關上,走廊里響起凌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這下慘了,他們都會知道了。”沈尋咬唇,窘迫得兩只耳朵都發燙,“剛才就讓你早點離開。” “知道就知道,”程立站起身,黑眸靜靜地瞅著她,“還是你吃了不想認?” 他的聲音,帶著點晨起的啞,仿佛指尖擦過琴弦,令人心顫。 “懶得理你。”沈尋呼吸一窒,躲開他的視線,背過身,去察看那個紙箱。 “咦,我不認識什么叫威子的啊。”沈尋看著快遞單上的信息,有點疑惑。 “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程立淡然出聲,把桌上筆筒里的美工刀遞給她。 打開箱子的那刻,沈尋頓時愣住。 箱子最上面密密麻麻鋪了一層避孕套,至少有幾十盒。 程立覺察出她的異樣,低頭一看,臉色也是一沉,下一秒他拿起手機,撥通電話就罵:“楊威你大爺的!” 不待對方囂張的笑聲揚起,他就掐斷了線。 沈尋回過頭來,幽幽地看著他:“所以,是你朋友給我寄這個?” 程立一咬牙,低咒一聲,彎腰撥開那些五花八門、色彩繽紛的小盒子,可可粉的包裝露了出來。 沈尋數了數,足足十袋。 “三哥,你這是賠罪,還是想胖死我?”沈尋呆呆地看著,忍不住嘆了口氣。果然是百分百的純直男啊,簡單粗暴。 “胖點好,抱著舒服,”程立一本正經地答,“現在雖然該有的都有,但還是有點瘦。” 沈尋被噎了一下:“三哥您費心了……” 她把可可粉都掏出來擱桌上,站起身,把箱子捧給他:“這些你拿走吧,夠你用幾年的了。” “怎么會?”程立瞅著她那副憋著笑意的小模樣,淡淡一笑,語氣格外認真,“努努力還是可以加速損耗的,怎么著也得支持國家擴大內需啊,沈老師說是不是?這些經濟大道理你比我懂。來,我們分開保管,一人一半。” 一人一半個頭! 她真想把箱子扣他腦袋上,可惜受限于身高差,夠不著。 他伸手摸了摸她頭發,像是給豢養的小寵物捋毛:“好了,洗洗你的爪子,去吃早飯。” 沈尋的肚子也應景地唱起了歌,她決定向現實妥協,乖乖跑去洗手。 正洗著呢,卻見程立也進了衛生間,仰頭灌了一口漱口液,倚著門框漱口,一雙黑眸卻在鏡子里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最扛不住的就是這人的眼神——沈尋突然覺得衛生間變得狹小起來,周圍的溫度好像也變高了。 她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個話題緩解壓力:“你不洗臉啊?” 過了一分鐘,程立低頭吐出漱口液,抬手看了看表,才看著她緩緩出聲:“兩個半小時前,我洗過澡,你那時睡得像只小豬。” 小豬睡得真沉,親也親不醒。 “你才是豬。”沈尋臉一熱,卻見他整理好儀容,徑自翩然出了門。 到了走廊上,他人高腿長,已經走出十步遠,但又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了下來。 沈尋瞅著他寬闊的背影,正納悶,卻見他右手輕抬,手指微微張開。 她心中一動,小步跑了過去,來到他身后,慢慢地、試探性地把自己的左手伸過去,只見那大掌一收,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此刻,陽光溫暖,枝頭鳥兒嬉鬧,一陣晨風拂過,花香更濃。 去食堂的路上,迎面撞上局里兩個同事,沈尋下意識地就要掙開手,卻被程立牢牢握住。等到那兩人過去,她已經滿臉通紅。 “放開好不好?”她乞求。 “是你主動把手給我的。”他淡聲陳述。 “明明……” “明明什么?”他挑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明明是他勾引她。 沈尋氣惱地瞪著他,他瞅著她窘迫的模樣,微微彎了彎嘴角,放開了手。 沈尋松了口氣,跟著他繼續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他倆進食堂的時候,沈尋感覺原本熱鬧的食堂突然安靜了。她抬頭,只見程立神色自若,一如往常。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周遭的目光讓她有些不自在,于是拿起手機,假裝刷朋友圈。 張子寧他們早就瞅見了他倆,遠遠地就開始激動。 “江北江北,快看快看,他們來了,是不是不對勁!我早上好像還聽到老大喊尋姐‘尋寶’!” “可是感覺不像啊,老大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至于尋姐……她這探頭探腦的樣子,好像,好像……” 好像一只小寵物,而老大在牽著寵物遛彎兒,一派悠然。 “好像什么啊!”王小美有點急。 八卦間,兩人已經到了跟前,張子寧瞅著程立干笑:“老大,我給你們去拿吃的,你們要什么?” “我還是老樣子,給她拿一個菜包、一個rou包、一個雞蛋、一碗粥,還有一碗豆漿。” 他話音剛落,大家都一愣。 沈尋弱弱地開口:“我吃不了那么多……” “程隊,你不懂我們女孩子,要保持身材。”王小美忍不住幫腔。她心想,老大果然是糙漢子啊,不懂女人心。 程立完全沒搭理她,黑眸瞥向沈尋,語氣淡淡地:“不是昨晚就說餓嗎?不用怕胖,再胖點更好。” 江北嘴里的一口豆漿差點噴出來——這話里線索太多了。 他雖然扛住了,但只聽撲哧幾聲,長桌上另外幾個隊里的同事卻沒忍住,把嘴里的東西噴了出來。 “去啊。”程立卻不為所動,抬頭看向還待在原地的張子寧,揚了揚眉。 于是整個早餐時間,沈尋是在大家的眼神圍攻下度過的,他們仿佛把她當成罪案現場,翻來覆去地勘探。而真正的肇事者,卻云淡風輕地喝著豆漿刷手機。如此情境下,她本來就食不知味,還要鉚足了勁吃一堆,所以剩下一個包子的時候,她只咬了一口,就感覺自己實在吃不下去了。 她放下包子,轉頭看向一旁的程立,目露懇求:“我真的不行了。”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可憐兮兮,又帶著點撒嬌的味道,程立瞅著她,眼神一動。 她沒有參透他目光的意味,偏偏還又補了一句:“真的不行了。” 腦中不可控制地閃過昨晚某些少兒不宜的畫面,程立揉了揉眉心,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把她手里的包子拿過來,三兩口就吃掉了。 沈尋愣愣地看著他滾動的喉結,一時說不出話來,那個包子她咬過啊,他可真是不避嫌……不過,這男人怎么連吃東西都這么性感。 王小美看著他倆的舉動,興奮得小臉發紅——這算是間接接吻了吧! 吃過飯,沈尋又跟著程立一路進了辦公樓,但他沒有進辦公室,到了會議室門口,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跟班:“沈尋。” “嗯?”突然被他公事公辦、連名帶姓地叫,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們要開會。”他指指她身后的隊員們。 沈尋這才明白,他是要她回避。有些案情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是需要保密的,緝毒這一行也有很多秘密的工作安排,而她畢竟是外人。 她無聲地點點頭,像只乖巧的小貓,輕手輕腳地退到一邊,朝大家擺擺手,又朝他擺擺手。轉身那一刻,還不忘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程立的目光對著她的背影停留了三秒,就轉身走進會議室。 沈尋也沒閑著,鄭書春臨時給她加了一份工作——社里約到一位世界銀行副行長寫專欄文章,她英文好,讓她翻譯。 快到十點半的時候,她起身去了趟洗手間。正走進去的時候,聽到里面有人在說話。 “聽說程立和那個記者好上了,早上有人看到他們手拉著手從宿舍樓出來呢。” “這么快?看來我們局里這位癡情冰山男也沒有傳說中那么難以攻克啊。” “也正常,人都死了三年了,總不能指望他守一輩子。” “唉,最可憐的還是葉雪,到現在連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慢慢地,也就被人家忘了吧。” 沈尋僵在原地,心里涌起一陣難過,夾雜著一絲怒氣。 先后推門而出的兩位女同事迎面撞上了她,均是一愣,表情有些尷尬。 沈尋靜靜地看著她們洗完手,在她們走出去的那刻,突然出聲:“請不要這么說他。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想要做的事,過去的三年如此,現在、以后都是,除非有一天,他找到了葉雪,并把兇手繩之以法。” 那兩位女同事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她,神色越發局促。 “葉雪對于他而言,不只是戀人,還是戰友,不只是愛情,還有責任,”沈尋停頓了一下,直視她們的眼睛,“他愛我也好,不愛我也罷,都不會影響他的初心。但是,他有權利幸福,即使不是我沈尋,也應該有一個人陪著他,去解開過去的心結,讓他好好地生活下去。” 那兩位女同事像是被她的話震住了,半晌才分別致歉,匆匆離去。 隔壁男洗手間。 程立站在洗手池前,久久未動,看到有人進來,才關了水龍頭,走向樓梯口,推開防火門。 陰暗的樓道里,打火機發出一聲輕響,他那雙幽深的黑眸仿佛也躥起一簇火焰。火光熄滅,青煙升起。他倚著墻,表情晦暗不明。 那道輕柔的、卻又堅定的聲音在耳邊緩緩回響。 ——請不要這么說他。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想要做的事。 ——他愛我也好,不愛我也罷,都不會影響他的初心。 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她說這些話時臉上的表情,帶著點羞澀、激動,卻又勇敢,就像每次她試圖親近他的時候。 突然間,他覺得胸口有點不適。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自己的一顆心,被人抓在手里,被看得清清清楚,這讓他覺得很危險。最近他似乎有些沉溺于太過柔軟的情緒,而這種狀態,會影響他的判斷。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碰到了打火機冰涼的金屬外殼,指尖觸及摩挲過許多遍的熟悉紋路,一股刺痛感從手指直接躥入心臟。 他掏出打火機,攤開手心,一朵雪花在金屬殼面上靜靜綻放。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女孩站在籃球場旁,穿著藍色襯衫和白裙子,雙手合在嘴邊朝他喊:“程立你好帥!”而后又笑著和朋友們跑開,清脆的笑聲隨風飄散。 還有他30歲生日的那晚,她把這個打火機放在他掌心,說:“這朵雪花,只為你融化。” 等程立再回到會議室,大家都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剛才出去的時候,他還是非常平靜的表情,此刻卻似染了一層薄冷的冰霜。在座的都是觀察入微的專業人士,對于老大的神色變化,也紛紛開始在心里猜測。 “季柯,你說下翡翠酒吧的情況。”程立點名。 “好的,”坐在江北旁邊相貌清秀的男警員點頭,“翡翠酒吧那邊,從老板邱震到底下的員工,都否認見過馮貴平這個人,我們調了酒吧開業三個月以來的監控錄像,發現上個月3月23日、3月24日的錄像丟失,酒吧方面解釋說是設備故障。我問新設備為什么會出現故障,邱震說沒有安裝好。但是,我們從酒吧附近路口的交通監控錄像發現,3月24日晚,馮貴平和另外一個男人過了斑馬線,雖然不能直接確認他們是去了翡翠,但他們的方向是往翡翠去的。” “你怎么能確認另外一個男人是和馮貴平一起的?”江北看著投影上的視頻片段。 “在過馬路的時候,他們有過交談。”季柯答。 “如果是問路,也可能交談。”江北反駁。 “小美,你怎么看?”程立突然問。 王小美一怔,隨即坐直了身體:“他們認識。如果是問路,問路人走在后面的話,那他的身體動作會是加快腳步,在一霎間追上被問人。問路人在前面的話,他就會放緩腳步,會有一個等待的動作,但視頻里這兩個人,從斑馬線一頭到另一頭,整個過程都是勻速的,步伐節奏沒有任何異常。” 程立微微頷首,表示認可。 “另外,馮貴平遺物里的那盒翡翠酒吧的火柴,是在他一件黑色外套口袋里發現的,經過比對,這件外套和他當天穿的是同一件,”季柯指了指投影,“所以,我們可以確定,他就是那天去了翡翠酒吧。” “馮貴平身邊那人,可能就是他的上線,”江北看了一眼王小美,目光又落在視頻上,“就如小美說的,身體動作會泄露兩人間的關系,雖然他們看上去像并肩同行,但實際馮貴平始終在那人身后半步遠的地方,就像我和老大一起走,會習慣性走在他后面一點。” 其他人也跟著點了點頭。 “但是,這個人好像不是王杰。”張子寧蹙眉。 王杰是他們之前發現的在紅心干貨廠和金銘木材廠露面的男人。王杰是板寸頭,有胡子,有點胖。視頻上這人戴著眼鏡,頭發過耳,身材瘦高。 “嗯,是不像,技術鑒定結果應該馬上能出來。”季柯答。 “這個人就是王杰。”程立淡然出聲,語氣卻透著一種堅定,“他們‘兩個人’走路的時候都有一個特點,腦袋微微向左偏。人在走路的時候,很難做到百分之百的端正,有些頭部和身體、四肢的習慣性表現,是自己很難察覺的,所以無論怎么喬裝打扮,這種習慣都改不掉。” 這時候,季柯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他抬頭看了一眼消息,臉上充滿了驚訝和佩服:“結果剛出來,老大說得沒錯。” 一時間,眾人眼里都流露出崇敬之色。這么微乎其微的細節,居然都被程立捕捉到了。這是何等犀利的眼光和敏銳的判斷力。 “王杰和翡翠酒吧這兩條線都繼續跟著,而且要盯得死死的,”程立沉聲命令,“子寧,你和玫華今天下午出發去瑤水寨春暉小學,以支教老師的身份在那邊偵查可能的接貨點。” 張子寧和坐在他對面的女警趙玫華同時點了點頭。 這時,程立的手機突然開始振動,屏幕上顯示的是“劉局”兩個字。他接起來,只聽劉征明說了兩句,眸色便瞬間轉冷。 掛斷電話,他望向眼前的隊友們,聲音冰冷:“馮貴平家今天凌晨發生火災,整棟樓幾乎被燒毀,里面發現了一具尸體。刑警那邊提供了法醫初步鑒定的情況,尸體確認是李娟的,但她沒有生前燒傷癥狀,是在火災發生前就已經死了,并且,死前可能遭受過虐待和毒打。”會議室里頓時陷入一片凝重的安靜。 數秒后,張子寧看向程立:“老大,這是毀尸滅跡?” 程立目光如冰:“主要是滅跡。” 對方對李娟的嚴刑拷打,不過也是為了“跡”。 眾人比剛才更沉默了,但從彼此交會的眼神里,他們確定了一個事實。 毫無疑問,他們漏掉了某個重要線索。而這個線索,正是這起慘案發生的原因。 程立垂眸思索,長指在手機屏幕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滑著,忽然一頓,然后他拿起手機撥出一個電話:“你現在立刻到會議室里來。” 那頭的沈尋被他語氣里的嚴肅震住,愣了一下才答:“好的,馬上。” 沈尋進會議室時,投影上的畫面切到了刑警隊傳來的照片,黑漆漆的廢墟里,躺著一具遺體。她掃了一眼,感覺照片里的場景有些熟悉,再看向程立時,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馮貴平家,李娟。” 沈尋渾身一顫,瞪大了眼。 “你去找了李娟后,她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要你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程立看著她,語氣幾乎是命令式的。 沈尋望了一眼投影里那具焦黑的遺體,胸口一窒,收斂心神,按他的要求講述在李娟家的情況。 一時間,會議室里大家都沉默著,只有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響著。 “李娟給我看了一本相冊,是之前馮貴平藏在磚廠的。馮貴平喜歡攝影,因為相冊里面有很多李娟的照片——半裸的那種,她不好意思交給警方,所以暗自留下了,因為我和她聊得比較開,她才拿了出來。里面也有少數別的照片,風景人物什么的,我有拍幾張。”沈尋舉了舉手機。 “直接導到電腦里,大家一起看。”程立吩咐,眉心已經微微蹙起。 投影里的照片開始切換。 “我拍的時候想著萬一寫稿時會有用,因為主要是風景照,所以也忘記和你說——”沈尋話還沒說完,就感覺會議室里突然一陣sao動,大家都坐直了身子,盯著投影上那張照片。 她跟著望過去,是一個女人在湖邊飲茶、水里有倒影的那張。 不知為何,她心里忽然一顫。 “程隊,那是——”出聲的是年紀比大家稍大的齊副隊,他今天剛從省廳培訓回來。 “交給技術鑒定。”程立打斷了他,聲音冷硬。 沈尋低頭看著程立。他的面色不是很好,整個人都繃著。 “是不是有什么問題?”她忍不住問,有些忐忑,“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現在說對不起有什么用?”程立抬眼,語氣凌厲,“你跟李娟說,還是跟我們說?見到了私藏的證物還幫人隱瞞著,你有沒有點常識?有沒有腦子?” 沈尋被罵得滿臉通紅,站在原地瞪著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她見過他冷酷,見過他溫柔,但從來沒有見過他發這么大脾氣,這么刻薄嚴厲。 他罵完之后,甚至不再看她一眼。她盯著他冷峻的側顏,感覺自己嘴唇都在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會議室里,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已經無法分辨他們的眼神是同情還是責備。 ——小姐,我的命運都已經被你說中,你還想聊什么,預測我后半生嗎? ——誰都認為我活該,是我自己挑的老公。 沈尋想起那一天,李娟臉上苦澀的笑。 是的,終究是她犯了錯。 她深吸一口氣,逼回已經盈滿眼眶的淚水,哽著嗓子出聲:“抱歉。” 言畢,她未等程立反應,就快步離開了會議室。 午后,陽光熾熱。沈尋一個人躲在墻角的樹蔭下,和李萌發微信。 “我想北京了,也想你。”她說。 在那里不開心?誰欺負你了?那個程隊?李萌幾乎是秒回。 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一眼看中她的心事,可是,她又不想再聊下去了。 沈尋摁滅手機屏幕,抱住腿,把頭埋在膝蓋里。 好難過啊。他發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也確實讓他失望了。他那么辛苦地查案,她卻只給他添亂。 “你聽說沒,程隊的那個女友,葉雪可能還活著。”打火機啪的一聲,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響起。 “真的假的?”一個女聲驚問。 “禁毒隊發現了一張照片,雖然是倒影,但非常清晰,照片上的女人好像就是葉雪,時間標注是去年。” “好像,就是還沒確定?” “還在等技術結果,但是聽說大家看到的時候都震驚了,所以應該八九不離十了吧。” 談話聲漸漸遠去,沈尋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感覺渾身發冷。 怪不得,當時大家的反應會是那樣。 怪不得,他打斷了齊副隊的話。 怪不得,他情緒反應那么大。 她木然地盯著花壇上視線所及的那一小片水泥地,死死地盯著,仿佛里面藏著什么深奧的秘密。 如果葉雪還活著。 如果他還愛著葉雪。 那么,她怎么辦? “尋尋。”一聲呼喚,如和煦的春風。 她緩緩抬起頭,林聿在她身旁坐下。 “小舅。”她喚了一聲。 “今天怎么這么乖,叫我小舅?”林聿看著她微笑。 “我想起小時候,你看武俠小說,我跟著看,”沈尋輕扯嘴角,“我跟你一樣,最喜歡金庸了。” “嗯,一直忘了問你,他的小說,你最喜歡哪部?”林聿問。 “《天龍八部》。”沈尋答。 “為什么?” “里面有個故事,讓我特別難過。” “什么?” “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代,就只有一個阿朱。”沈尋一字一句,想笑,卻紅了眼眶,“阿紫問姐夫喬峰:‘她有什么好,我哪里及不上她,你老是想著她,老是忘不了她?’喬峰說:‘你樣樣都好,樣樣比她強,你只有一個缺點,你不是她。’” 林聿一時沒有說話。 足足過了十幾秒,他才摸了摸她的頭:“尋尋,要對自己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