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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百里時皺眉,“您入宮掖,宮掖內監陋習一掃而空,就算是末等宮人亦有保障。再說宮外,韃靼這些年被打退了三百余里,不曾傷我子民。又起浙江織造,絲質瓷器遠銷諸夷。減稅賦、輕徭役,開荒辟田,建惠民藥局。工商繁茂、民有所養、老有所依。掌印驚世之才,又心懷社稷、慈濟天下……我不過跟您接觸幾次,便已仰慕。為什么這些大臣們、世家們,就仿佛盲了瞎了一般,無限詬病您,不遺余力的抹黑您?” “只因江山社稷與他們自身無關。畢竟天下是大端朝的天下,子民亦是大端的子民。只要這大端還能茍延殘喘,又何必非要它強盛,不讓耽誤世家斂財吞地,便與他們無關。”傅元青道,“而先帝委我顧命,便阻攔了他們挾持皇權的手。陛下讓利于民,便侵害了諸位達官顯貴的利益。我自然是成了眼中釘,非除之而絕后患。” 百里時聽聞這樣的言論,呆坐半晌,道:“我在傾星閣長大,受諸位先賢交匯,耳濡目染。然而此等言論,亦首次聽聞。醍醐灌頂,振聾發聵。” 傅元青若有如無的有些笑意:“朝堂風詭云譎、人心變幻,勢力即將更迭,我在其中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稍不留心就要丟掉性命……我喜愛陳景,就算我們可共享天壽。可人壽幾何,我算不出來。我二人若天壽共享,便息息相關,若我身死,陳景也會死。我不能因為‘喜愛’二字,讓他同我一起死。” “第一次給掌印號脈,掌印問我:自己之命,旁人之命,孰輕孰重?” “是。”傅元青說。 “掌印有了答案嗎?” 傅元青道:“當時便有了。” 當時…… “我知陳景愛您極深。您可想過陳景的感受?您問過他的意愿嗎?您若身死,他如何熬過未來漫長的歲月。”百里時又問。 這次傅元青倒似豁達,他側頭從窗框中看出去。 天空光彩斑駁,白云蒼狗瞬息萬變。 傅元青道:“滄海桑田,歲月可平,又何況是對一個人的情感。待他攜手眷侶,白發蒼蒼行至人生終途,再回首念及我,也不過剩下一個模糊的身影。” 百里時瞧著眼前的傅元青,只覺得喉嚨有些沙啞,他滾了滾喉結,道:“沒有解法。” “嗯?” “大荒玉經無須解開羈絆。”百里時說,“停藥、停練。羈絆自然斷開。之前陳景說的種種都是騙你的。” 這次,輪到傅元青有些驚訝,他吃驚的看了看百里時,最后又有些輕松,竟然笑了出來:“原來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 天快暗淡的時候,陳景在一群學童中從內書房里出來,他抬頭去看,傅元青正站在內書堂的牌坊下,仰頭看天。 傅元青身形高挑,穿無補的纻絲青衣,暗淡的夕陽,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榮光,讓他猶如仙人一般亭亭玉立。 他雙手負在身后,捏了一只精巧的風箏。 見陳景過來,便笑著問:“餓了么?” 還不等陳景答話,他已經從懷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食匣,打開來里面是一只做成玉兔的糕點。那玉兔白胖粉嫩,栩栩如生。 “今日送往養心殿的點心,我讓下面特地留了一只。”他小聲說,“給你。” 他鮮少做這種假公濟私的事,說的時候還有些局促。 陳景拿著食匣沒吃里面的兔子,問:“老祖宗下值了?” “是啊。今日司禮監無事,便走得早了些。”傅元青給他看手里那只風箏,“我帶你放風箏去。” 司禮監往南走兩個胡同,便是御馬監的內草場,如今馬兒都回了馬廄,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傅元青讓陳景抓著風箏攤開來,中間有宣紙糊著的機擴,可以放入油燈而不倒。 傅元青從懷里又拿出兩盞凝脂做得燈,用火折子點燃放進去。 整個鳶燈風箏便亮了起來。 此時天全黑了。 他們在黑暗中等了會兒。 陳景安靜著,傅元青便忍不住伸手尋他:“陳景。” 接著陳景那帶繭的手便握住了他:“我在。” “你莫急,我們等等。”傅元青說。 “等什么?” “等風。” “好。” 果然片刻,風起了,吹開了云層,月亮露了出來,照亮了草場。 兩個人所視正是對方眼簾。 傅元青笑了,他拽緊了手中的線,只跑了幾步,便被拉滿,傅元青說:“陳景松手。” 陳景不松。 風又大了一些。 “陳景,松手。”傅元青說,“此時風正好,再不松手,便來不及了。” 陳景應了一聲,抬手松開,線被拉滿,傅元青急放,那鳶燈風箏一下子飛上了天。它在黑夜里閃爍著光芒,猶如一團螢火緩緩升起,遙遙看去,像是與月光一般皎潔。 “好看嗎?”傅元青問。 “好看。” “這本來是京城里的風箏張呈上來的,準備留著今年元宵放。沒想到元宵大雪,便在庫里扔著。我今日閑來無事,去翻了出來。”傅元青道,“沒想到這么好看。” 傅元青輕拉慢拽,把風箏穩定在了半空中。風吹來,風箏上面做好的風口就發出鳴叫,似孤鳥悲鳴。 又過了一會兒,風更大了,不知道哪里的云被吹了過來,月亮在其中時隱時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