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ejie并不是爹娘的孩子，她是在逃荒路上爹娘被救下來的，一向?qū)λ芎玫摹?/br>
    她尖叫著往山丘前面跑，可是jiejie看著和她一樣瘦弱，卻比她大兩歲, 步子邁得比她大, 沒兩步就追上了她。

    她拼命地掙扎，被置換的朱紅印章在空中晃動時打中了jiejie的眼睛, jiejie更生氣了，刀刃蠕動劃傷了她的手。

    忽然有人高聲大喝：“你在做什么？”

    jiejie好像嚇了一跳，手里的寶刀也掉在了地上。來人是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至少在四歲半的她眼里是這樣的，jiejie不再逗留, 飛快地離開了。

    她看著在她面前蹲下, 平視著她眼睛的人, 扁了扁嘴, 但頭一次沒有嬌氣地哭出聲，甚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手卻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要去找爹娘。

    她最信任的jiejie剛才要?dú)⒘怂挥星笾媲斑@個陌生人。

    ……

    “姑娘！姑娘！”

    因敘述而失神的視線重新緩緩聚焦，落在阿舟焦急的面孔上。程柔嘉白著一張臉，長出了一口氣。

    在那些被塵封了許久的稀薄記憶里，有狼狽不堪衣衫襤褸的逃荒之路，有情同姐妹的親人向她舉起了刀的畫面，有她跌跌撞撞找到爹娘的馬車，卻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死于悍匪之手的悲涼……

    原來是這么沉重的記憶。

    怪不得，她會生一場大病，將這些盡數(shù)忘記——她是根本就不想要想起來吧。

    “徒兒，你……”素來嘴貧的清玄見她如此模樣，也長嘆一口氣，寬和憐愛地拍了拍她的背。

    “當(dāng)日若不是師父，恐怕今日我也無法站在這里了。”程柔嘉紅了眼睛，鄭重地起身一拜，抬頭時眼淚忍不住上涌，“只是我實(shí)在不孝，這么多年，竟然一次都沒來看過爹娘。”

    “不是你的錯，你當(dāng)日不過是個孩子，受了那般的驚嚇，還能硬拖著我去尋姜大人夫婦……回來之后又發(fā)了高燒，能活下來，他們二人在天之靈已然會十分慶幸了。”清玄安慰道。

    語畢，清玄下意識地看了靜默地立在那兒的南陽大長公主一眼。雖然他搞不清楚，姜喻身為邕王陣營的人，為何會自幼收養(yǎng)嘉嘉，但南陽殿下這種金尊玉貴之人，想來不會拿她的身世開玩笑。

    他年紀(jì)大了，越發(fā)見不得小姑娘傷心了。如此，倒不如提早將事情全盤托出。

    程柔嘉將他的動作看在眼里，卻是會錯了意，拿帕子拭了眼角，笑著道：“都是民女家中事，讓殿下見笑了。殿下如若不怪罪，民女想立時去一趟爹娘墓前，以盡孝道……殿下的故友既然不在此處，為保萬全，殿下也應(yīng)早些回城中去才是。民女先告辭了……”

    說罷，便扶著阿舟準(zhǔn)備往外走。她的父親是邕王手下的文官，說不定南陽殿下也聽過，若容她細(xì)問下去，沒準(zhǔn)要露餡，倒不如趁她沒想到那處，走為上策。

    藕荷色杭綢夾襖的瀾邊卻被人拉住，繼而一只手向下攥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繼續(xù)往前走。

    南陽的眼中有難以掩飾的慍怒和陰沉，但對著她說出的話卻是無比的溫和與柔善：“不急，本宮先同你說一件事，再與你同去。”

    程柔嘉愕然地看著她。

    殿下要與她同去？為何？

    ……

    程柔嘉坐在公主府的華蓋馬車中，睜大了眼睛。

    南陽殿下竟然說，當(dāng)日那個要?dú)⑺摹癹iejie”，是嘉南郡主……怎么會？如果是郡主，又怎么會孤苦無依到需要她爹娘救助？

    “你說的那柄寶刀，正是那日本宮贈與她防身的。”

    程柔嘉緩下呼吸。諸多巧合夾雜在一塊，讓她素來自詡聰明的頭腦也有些轉(zhuǎn)不動了。她專注認(rèn)真地看著南陽大長公主的臉，等她繼續(xù)說下去。

    “而本宮之所以會贈她寶刀，是因?yàn)椋律酪h褸地撞到了本宮的護(hù)衛(wèi)，露出了衣襟里的玉牌。”

    通體無暇的羊脂玉玉牌被南陽從大袖中取出，是喜上眉梢的吉祥圖案，梅花、喜鵲與蝴蝶皆是栩栩如生，后者恍若要從牌子上飛出來似的，卻又不全是如此——梢頭下，一只白虎靜默地立著仰望，徒添威勢。

    程柔嘉瞪圓了眼睛。

    這樣小的一塊牌子，如此稀罕的玉料子，居然容納了這么些東西，可見制作玉牌的人手藝多么精湛。即便在皇室貢品中，應(yīng)也算得上貴重到極致的。

    可讓她如此失態(tài)的并非是因?yàn)檫@牌子如何貴重，而是……這似乎與她剛才找回的記憶里的玉牌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嘉南郡主拿著從她手里騙去的玉牌，見到了南陽殿下，還被殿下賜予了寶刀和干凈的衣物……

    一個驚人的猜想爬上她的心頭。

    南陽正仔細(xì)捕捉著她的神色，見狀，憐憫而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篤定地道：“不錯，正是你想的那樣。嘉嘉，這牌子是我留給我的幼女的，也就是說，你才是我的女兒，顧錦元。”

    程柔嘉驀然站起身，慌亂到極致，差點(diǎn)撞上馬車的蓋子，南陽忙又拉著她坐下：“沒事吧……”

    “殿下，您會不會搞錯了？”程柔嘉卻顧不上禮數(shù)，不停地?fù)u頭。她明明記得，她四歲以前都是和姜喻夫婦一起生活的，在她的印象里，他們就是她的爹娘，她又怎么會，是皇室血脈？

    僅憑一塊玉牌，是否太過草率了？

    “姜喻姜大人曾受過你爹，顧衍暄的恩惠。他是忠于朝廷一心為百姓的好官，并非邕王的走狗……當(dāng)日，我在封地產(chǎn)下你，聽聞你爹在南邊打仗失蹤，生死未卜，便將你托付給了他們夫婦照顧……誰知道，到回程時，已經(jīng)是天下大亂了……

    “漢中府是邕王封地，防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過去，我沒有辦法，只能寄希望于姜喻能保住你。后來聽聞有一批漢中的官員逃荒出來，我就冒著風(fēng)險來了保寧這邊，就是想尋你們……”

    南陽紅了眼睛，似有淚意涌動：“你爹在那之前就去了，我心神難定，只一心想趕緊找到你，給他一個交代……后來見到了嘉南，樁樁件件都能對得上，我就……我也是前些時日才發(fā)現(xiàn)，她竟偽造了臀下的胎記，來騙過我的眼睛……”

    程柔嘉心神大震。

    胎記？

    她在臀下，確然有一個胎記。幼年時被閨中好友說得惶惶不安之際，程家的阿娘還安慰她，說她是有富貴命，才會有這樣的胎記……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松動下來，說出的話卻仍舊帶著三分質(zhì)疑：“那殿下難道不懷疑我，也是偽造的嗎……”

    南陽干咳一聲。

    如若讓閨女知道她已經(jīng)為了驗(yàn)證猜想讓人看過了，恐怕更要和她離心……如今母女情份尚淺，還是先瞞著吧。

    她望著程柔嘉，半促狹半尷尬的神色慢慢變成了感慨：“嘉嘉，你若是能見到你父親，你定然不會有此一問。你與他，至少有五分相似。”

    傳說中，那位屢立戰(zhàn)功讓海寇聞風(fēng)喪膽，卻英年早逝的白衣將軍嗎？

    程柔嘉有些茫然無措地看著南陽大長公主，清晰地看見她眼中的傷感和懊悔。或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她竟然也莫名感到了一些感同身受的傷心和哀慟。

    她輕聲開口：“那，嘉南她，與將軍和您不像嗎？”

    她記得，嘉南郡主與她，神態(tài)和五官是有幾分相似的。南陽殿下初見她，表露過驚訝的神色，應(yīng)該也是因?yàn)檫@個緣故。

    南陽笑了笑，從馬車的底板下拿出三幅畫卷，靜默地展開。

    “這……”程柔嘉不可置信地看著畫像。

    其中有一幅，她從未穿過那樣的衣服，甚至于她來說，是十足十越矩的裝束。

    “這是我在嘉南的屋子里找到的，她每日涂著厚厚的脂粉，照如今看，多半是照著你的樣子，學(xué)了些易容之術(shù)。”南陽目光冷然，帶著森森的殺意：“嘉南身上還有很多秘密，我還沒能查清楚。但，并不急于一時。”

    她以為是養(yǎng)了個女兒，實(shí)則卻養(yǎng)了個滿腹城府步步為營，自小就一副陰毒心腸，拿著從她這兒騙的寶刀要?dú)⒘怂挠H生女兒……再大的養(yǎng)育之情，在聽到嘉嘉茫然而困頓的敘述后，都化成了泡影。

    望向程柔嘉時，南陽的目光又軟和下來，試探地開口：“嘉嘉，我……我能叫你，錦元嗎？”

    程柔嘉第一次大著膽子仔細(xì)地審視著面前這個無比尊貴，此刻卻脆弱得仿佛會因她的一句話而倒下的婦人。

    她認(rèn)真仔細(xì)地想了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母親若喜歡，可以這樣叫。”

    在她眼里，自己應(yīng)是個受盡了委屈，流落民間的掌上明珠，是她與已故丈夫之間最為珍貴的情感紐帶。可在程柔嘉自己眼里，她在程家的十六年，過得很幸福很快樂——有貴人相幫逃出生天，有好友師父教導(dǎo)成人，有可愛的幼弟相伴長大……唯一有過的無措時刻，是對滔天權(quán)勢釀下的惡果的無能為力。

    畢竟，任誰也不會料到，一個六歲的小孩子能識破她的身份，從她這里騙去了身份玉牌，還要動手殺她，更是苦心孤詣地裝成她十二年。

    南陽殿下并不虧欠她，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而且，她還是十月懷胎，將自己辛苦生下的那個人。

    如此，她就更沒有理由怨懟她，或是用她對自己的愛折磨她。

    她不過是個可憐的母親罷了。

    南陽卻驚喜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事情會如此順利：“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作者有話說：

    第95章 歸京 [vip]

    官道近溪, 一叢老柳樹斜斜伸展，二月的春風(fēng)里，噠噠的馬蹄聲中, 天工裁出的細(xì)葉此時已經(jīng)nongnong。

    玄鷹銜纏枝花明黃簾子被風(fēng)卷起, 淺綠的湘裙微微鼓起, 露出雪白膝襪與腳踝連接處纏著的明黃帶子——那是寫入大齊朝律例的，唯有皇家宗室才敢用的專屬顏色。

    南陽倚著葛黃色的大迎枕小寐, 姿態(tài)隨意而慵懶，腰間掛著的長劍卻透著凌厲而睥睨的意味。

    程柔嘉將薄毯展開為她蓋上, 支肘看著外邊的春色，心里無盡感慨。

    沒想到, 這么快就要回京城了。

    在保寧，她與母親一同去拜祭了姜喻夫婦和柴源夫婦——依照母親所言，柴源夫婦應(yīng)是被疑心當(dāng)年見過和嘉南同行的她，才有此一劫。也算是受了這件事的牽累。

    柴源夫婦的獨(dú)子會被接到顧家族中一戶無子的遠(yuǎn)親里作為嗣子養(yǎng)起來，一應(yīng)吃穿住行，顧家和公主府都會包辦, 為今之計(jì), 也只有這般補(bǔ)償能聊表心意。

    嘉南行事如此荒唐，背地里, 也不知道到底沾染了多少條人命……

    權(quán)勢二字，當(dāng)真是能主宰人的生死。

    母親提議讓她一同回京，回顧家認(rèn)祖歸宗，她沒有反對。

    一則, 嘉南頂替了她這么些年, 享受著本不屬于她的榮光, 也是時候該還回來；二則, 顧家和長公主府的權(quán)勢，如今的她，或是程家，或是她在意的那些人，都需要；三則，她也想去瞧一瞧，那些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能否接納她……

    她想到在鎮(zhèn)江的明氏，不由笑了笑。當(dāng)日她們歡聲笑語時，卻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粘連的親戚關(guān)系。

    回京，必然是一場硬仗。但她程柔嘉這個人，卻也從來沒有害怕過與人交鋒。

    ……

    整個年關(guān)，人在京城的嘉南郡主都沒有在大大小小的宴席上露面，與薛家的婚事似乎也變得遙遙無期，無人提及。

    京中一時流言紛擾，有人說嘉南郡主是舊病復(fù)發(fā)，纏綿病榻，薛家就打了退堂鼓；也有人說，連顧家人似乎也許久沒見到郡主了，聽說好像是得了天花，無人敢靠近……

    總之，都不是什么好聽的話。

    ……

    清音軒。

    嘉南郡主歪在炕上看書，云鬢堆疊，紅寶石熠熠生光，氣色并不差，神色也全然平和淡然。

    身邊服侍的宮女卻越發(fā)膽戰(zhàn)心驚。

    早前殿下一聲不響地搜了這屋子，又招呼也不打一聲地出了遠(yuǎn)門，還將清音軒重兵把守，不許人進(jìn)也不許人出，只許膳房每日送飯來……漸漸地，府里竟真?zhèn)鞒隹ぶ鞯昧颂旎ǖ臒o稽謠言來。

    從前熱熱鬧鬧旁人擠破了頭想來伺候的清音軒，一下子就成了眾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去處，就連膳房里來送飯的婆子，都跟躲瘟神似的，丟下就跑……

    好在大爺是疼愛郡主的，好幾次想來看望。只是大奶奶素來有主意，一心護(hù)著小公子，生怕小公子被染上天花似的，大爺每每一來，不出十息的功夫就會被大奶奶勸回去，說是一應(yīng)聽殿下的，才是孝道。

    郡主摔了兩天的東西，后來也漸漸情緒平穩(wěn)下來。

    但素來熟知郡主秉性的她知道，郡主可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雖然不知道殿下為何突然對郡主態(tài)度大變，但想來，是了不得的事情。